剑胄
剑之卷其一
疼痛……
浑身无一处不痛。
四周荒山野岭,自己全身精赤,更有两柄竹枪死死抵着自己的胸口。
景明醒过来的时候,面对的正是这般景象。
首先头一等事,对面这几个足轻是谁的部下?
“你们是哪里的武士?”他问道。
谁是武士?对面几人相视无言,似乎在这样问。
景明皱起眉头。
也对,这些人大概是新征发的农兵,并非武士。
这先不论,那几个足轻正发愣,景明趁机抓住枪杆,手一抖,将竹枪夺了过来。
竹枪在手,景明顺势横扫,面前的足轻便麻杆一般仆地,另一个连连后退。
刷拉拉,后面的树丛里又钻出几个足轻,头戴斗笠、身穿竹甲、双手端着竹枪,虎视眈眈。
不,不是凶恶的虎视,而是恐惧的眼神。
景明拄着竹枪,缓缓站起,低头俯视着眼前的敌手。
乌合之众,非我一合之敌。
“所以,你们是谁的部下?”景明再度发问。
“杀!”
却见足轻们齐齐冲了过来,带着被压垮后迸发的血气。
景明提枪上前,平平刺出。
噗的一声轻响,枪尖扎入当先者的胸口。
拔出,再架住刺过来的几支竹枪,用力。
枪尖划过一道圆弧,将其他人都格开,力气大了些,几个对手被带得坐倒。
泥水飞溅,地上的足轻瞪大了眼睛看着景明,牙关打战。
“我再问一次,你们是谁手下的士兵?”
足轻战战兢兢,说不出话。
“放过他们吧,已经吓坏了。何况这些足轻,除了大名的称号什么都不知晓。”
身侧传来粗豪的声音。
景明转过头去,听到哒哒哒马蹄声,接着见到树丛后跳出一片洁白的颜色,一个骑手跃然而出。
骑兵身着白甲,座下一匹白马,手上拎着一支骨白短枪,长度约莫一间。他居高临下审视着景明,忽然一笑:“阁下如此武勇,想必不是无名之辈,可否通名?”
说话间,又来十几骑,自林中鱼贯而出,安静地停在白骑士身后。
这下恐怕难以突围。景明这样想着,回复他说:
“失礼,在下景明,不曾有过什么武名,不过是个流浪的武士。”
“景明?”骑手摸着胡须,若有所思,“无论如何,武士不可轻慢。”
他端坐马上,向景明伸出手:“请阁下跟我们走一趟,我将你引荐给主公。”
剑之卷其二
途中骑手扒了一名足轻的铠甲给景明,又将自己的阵羽衣脱给景明披上,最后干脆匀给他一匹马,与之并辔而行。
“在下籍籍无名,将军如何如此厚待?”
“呵,有这样的勇武,你恐怕无名不了几天了。”
一行人走过山谷,到得一处溪流边,白骑士指向对岸的白色阵帷,说那里便是主公的本阵所在。
过了溪去,见到军旗猎猎,绘制着金色的蜈蚣,正当中是端坐的骑本队,拱卫着主帅的营帐。骑士将部下安排在外面,只带着景明进入阵帷。
阵帷当中铺着一条毛毯,其上盘坐着一个老人,公卿打扮,气度非凡。
边上有个清秀少年,捧着刀跪坐在旁,想来是老人的小姓。
“拜见主公。”
白骑士当先跪拜行礼。
景明眯着眼睛打量着眼前的“主公”,隐隐觉得对方不像是人,而是披着皮的骷髅。然而他并不消瘦,脸颊也红润,这种印象真是毫无道理。
“无礼!面对尸陀林之主白骨公大人,居然如此倨傲!”
小姓起身呵斥,脸色涨红。
景明反应过来,告罪说:“在下一时恍惚,怠慢了大人,请恕罪。”
“不必。”白骨公眯眼道,“果真感到抱歉的话,就为我做一件事如何?”
白骑士惊奇地说:“您是说让他参与揭鳞?”
“你不是说他勇武过人吗?”主公反问道。
景明皱起眉头,不知这两人打什么哑谜。
谈笑之间,自己已经被安排妥当,不由自己主导,这感觉很糟。
更糟的是……
铮!
景明反身扭住来人的手腕,乌黑的短刀晃晃悠悠,离自己的后腰不到三寸。
“隐虎,不要玩闹。”白骨公慢吞吞地喝止来人。
这时那只持刀的手挣脱景明的拿捏退了回去,接着另一只手揭开营帐,一个瘦小的男人走了进来。
“老爹,我不过试试他的成色。”
这样说完,他抬头看着景明,点头说:“有两下子,你跟我来吧。”
景明没有动作。
“你……”
隐虎狐疑地开口,吐出一个字,正当时。
景明已伸出双手,将他按倒在地。
“景明,你做什么!”
白骑士骇然变色。
“试试他的成色。”
说着,景明松开了手。
这人的力量并无可观之处,可惜没有拿住他的关节,不然可以让他脱臼。
“成色如何?”这时白骨公饶有兴味地问道。
“有两下子。”景明说,技巧确实有两下子。
白骨公大笑,凝滞的气氛为之一松。
“做完这件事,我请你做游势大将。”他说。
剑之卷其三
“方才我听说,要参与揭鳞,这是什么意思?”
出了营帐,景明便跟着隐虎走,四周是足轻、奉行、佑笔来来回回,一派忙乱,隐虎却带着景明往外走,越走越偏僻。
问题悬了许久,到得僻静无人处,隐虎方才回答:
“你知道白骨公同血护法是死对头,血护法号称武家之龙,揭鳞自然是揭他的逆鳞了。”
“血护法是谁?”
隐虎一顿,皱眉不语,上下打量起景明来。
“你是新来的?怪不得这样无礼……”
景明捏起拳头,和善道:“烦请解释一下。”
“冷静些,费不了多少口舌……你可知此地是哪里?”
“不是日本吗?”
虽然有些似是而非,总体看还是战国时代的风格,难道不是么?
景明盯着隐虎,只见这阴沉的中年人呵呵冷笑,神色愉悦。
“是,只不过不是阳间。”他摊开手,身后是崎岖的山路,蜿蜒隐没在灰黑的浓雾中,“这里是地狱啊。”
“这么说,我已经死了?”
景明自言自语。
接着,一个念头突兀地浮现在脑海中。
“我得回去,我还有事情要做。”
“每个人都这么说。”隐虎嗤笑,“可是,还记得起来吗?要做的事。”
“想不起。”
景明摇头,转身面对着峭壁外的雾海。
“那就乖乖做事吧,等你成了鬼王,没准有回去的机会。”
两人继续前进。
“我们走的这条路叫鸡肠道,除了甲贺的忍者,只有我们揭鳞众能行动自如。”
隐虎递给景明一块木牌,上面雕着虎头,血盆大口中刻着“虎魄”两字。
“收好,别丢了。”
山间道路年久失修,许多地方已经坍塌,只好跳过去;好路也不好走,窄处只有一掌宽,要攀着藤曼,一步步挪过去。
未几,到了一面石壁下,隐虎拨开杂草,露出一口黑黝黝的洞穴。
“来见见你的弟兄。”隐虎说着,带景明下去,里头点着碧幽幽的火把,光线很差。
适应之后,可以看到里头有六人,五男一女,男人都遮盖头面,女人也戴面纱,只是没戴兜帽。
“隐虎,这就是大人请的强援?”
女人发问道。
“不是那个,但也是强手。”隐虎指指景明,“他叫景明,刚下来没多久,身手就好得吓人,生前肯定是个大人物。”
“这是我妹妹,直虎。”
景明依次同六人见礼,相互认识一番。
“来,握个手。”其中一个大汉尤其热情,等握过手就更加殷勤了。
隐虎拍拍手,环顾众人说:
“间人传来消息说,大军在外,护法殿已经不稳,五日内就会有动乱。机不可失,我们明天晚上就动手。”
“按原计划,一组人放火,一组人喧哗,五郎和我去拿宝刀。景明,你跟着我走。”
他脸上闪过一丝厉色:“碰到敌人,格杀勿论。”
剑之卷其四
景明在山洞歇了一晚,条件不算舒适,好在洞穴深处有暗泉可以洗漱。
小小山穴并无隐私可言,就是直虎一介女流,洗浴时也毫不避让,大概这就是飒爽的武家气概。
第二日清早,隐虎又带来一人,体型高瘦,据说是个剑术大师。
“有这几人,突入作战万无一失了。”隐虎很是满意。
接着准备好腰便、匕首,换上黑衣,揭鳞众便启程。此时约莫辰时,天光大亮,雾气暂消,在山道上往溪谷中看,能见到白骨公的军势正缓缓行进。
景明却未往下看,他发觉太阳始终悬在中天。
“天上的是……”
“地藏王菩萨点的灯。”隐虎解释说,“亮六个时辰,熄六个时辰,和地上一般不二。”
景明了然,快步跟上队伍。
山路上走了半天,翻过山脊,天灯已经昏黄,这时终于见到血护法的居城“护法殿”。
“眼下主人不在,守护松懈许多,我们从这边走。”
其他队友各自行动,隐虎带着景明、剑圣,摸到居城脚下,暂时潜伏下来。
待到头顶天灯寂灭,夜幕降临,隐虎从芦苇丛中扒出一艘小船,几人坐船顺流而下,沿着护城河漂流。
到一处水闸门前,隐虎凿沉小船,几人攀援而上,扭断闸门,潜入护法殿下方的水道中,再次潜伏起来。
待到亥时,距离子夜不到半个时辰,景明在水道中隐隐听见上面多有嘈杂,心里一动,看来揭鳞众已经行动起来了。
“上去吧。”
隐虎的指示恰好到来。
上到内城,景明见到城下町四处起火,哀嚎不绝,守护的卫士都向彼处聚集,正是大好时机。他跟着隐虎,七拐八绕,爬上一处山墙,来到天守阁下,再拐几个弯,到了一间朴素的院落门前。
“藏宝阁就是此处。”隐虎送了一口气,翻过院墙。剑圣也拔地而起,飞了过去,只留景明一人在高耸的墙下踌躇。
幸好隐虎垂下绳索,拉了景明上去。
三人来到院内,无视天井中的花木,径自来到库房门前。隐虎抽出乌黑短刀,手起刀落,劈断门锁,推门而入。
剑圣在最后面,小心将门合上。
里头漆黑一片,隐虎掏出一张火折子点燃,接着微弱的火光四下扫视。
“东西在哪?”景明还在适应忽然的光亮,悄声问道。
“不在这,这间库房里没东西。”他答道。
三人转过身,打开库门,见到橙红的火光照射进来,还有一道魁梧的影子。
抬头,一个大汉手持火把,拦在门前。
他身后还有更多的火把举起。
“不好,快走!”
隐虎厉喝出声,话音刚刚吐出嘴唇,其人已经钻过了守门者的肋下,像一道黑风般掠出库门。
“拿下贼人!”
便在同时,数十道暴喝在院落中轰然炸响。
剑之卷其五
隐虎已经逃走,剑圣也夺门而出,方向与其无二,是水道出口的地方。
景明慢了一步,便被挡在门前。
守门者脸上浮现出微笑,丢下火把,慢慢抽出刀来。
“宵小之辈,杀你的乃是名刀秋月,给我记住了!”
景明嘘了口气,此人话语虽然嚣张,架势却没有破绽。
看他拔刀的姿势,是预备中段斩吗?合理的判断。
景明死死盯着对手的动作,盯着他刻意放慢的拔刀。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心急。
他知道,在某个时刻,这舞台剧一般的慢动作会骤然加速,加速到雷霆一样迅猛,加速成一道闪光,他等着这个时刻。
来了!景明眼前一花,霎那间一片明晃晃的亮光充塞了眼眸。
非常漂亮的拔刀斩,非常艳丽的一刀。
如同山顶上高悬的月亮一般,高冷凄清,带着漠然的杀意。
然而破绽就在此刻。
铛!
手中的匕首与其对碰了一记,刃口立刻崩出一块缺口。
残余的刀势稍稍偏转,划过一道圆弧,斩断了景明的发髻。
失去约束的黑发披散下来,分离的发髻则旋转着飞上梁木。
就在此时,就在此时。
一只手已经摸到了刀柄,摸到了刀柄上敌人的手。
“啊!”
一声惨叫。
守门者右手无力垂落,手腕紫红,名刀已经落入敌人手中。
他握住自己断折的手腕,准备退后。
其身后,许多武士严正以待,看到守门人退出房间,纷纷握紧剑柄。
却见守门者背后穿出一截雪亮的刀刃,接着这具魁梧的身躯飞了起来。
武士连忙让过,于是守门者仆地,像一具沉重的包袱,身下渗出血来。
“他死了!”
武士举刀,目眦尽裂,踏过同僚的血泊,向前。
他看到一名散发的武士自库房中跃出,手持秋月,一刀袈裟斩。
随即天旋地转,脑袋飞旋而起。
直到头颅落地,他还是不能相信自己就这么死了。
一位位同僚越过尸首,向散发武士发起冲锋。
“为护法殿效死!”
喊着忠义的口号,按捺恐惧,向前。
向着那雪亮的、死亡般美丽的刀光。
……
景明没有用过这么快的刀。
随手一斩,敌手的人体就像芦苇一般折断。
他袈裟斩落一个武士,手腕一振,血迹就脱离刀刃,在地上炸出一朵血花。
刀刃如新,锋利如故。
手握武士刀,心脏因为熟悉而安定,又因为厮杀而悦动,景明的心情起伏不定、暧昧不明,唯有一点确实无疑:
我生前,一定是个杀人鬼。
隐虎与“剑圣”走了有一阵子了,自己恐怕追及不上,加上院墙仍旧高耸,逃亡计划难以如愿。
……那么就从正门走,堂堂正正杀出去。
景明调整脚步,面向杀来的武士,举刀,摆出了学徒式的上段架势。
眼前敌手,仿若无人,因此只需要素振,只需要像空挥一样:
“斩!”
剑之卷其六
宝藏院中,喊杀阵阵,忽然大门洞开,火光摇曳之中,隐隐绰绰许多人影倒地。
接着一名武士扑出门外,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血迹,原来他已经腰斩,飞出来的只是上半身躯。
景明持刀奔出,一脚踹飞武士的残躯,夺路而逃。
他脚步踉跄,半边身体焦黑,另半边则血染得赤红。
“武士之中,居然有人能施展法术,让我身体麻痹,险些丧命……”一边奔跑,景明一边后怕不已。
地狱之中,有法术、诅咒等等神异之事,想来也是当然,自己太托大了。
幸好内城之中也是一片混乱,不知道是不是城下町的火情影响。
路上奔跑的兵士明显分为两个阵营,其中一股势力似与城主敌对,恰好撞上追击的武士,立马厮杀起来。
路边有人狂奔,还有女人坐地哭号,内城没有平民,这些大约是武士的家眷,身份高贵,此时也一般凄惨。
前方有人明火执仗,更兼刀剑相击之声,转过一道弯,便见到一行人从天守阁逃散下来,沿路尸首枕籍,到二之丸附近已然死伤殆尽。
景明不准备参与,加快了脚步。
却见一个少年,背着个小箱子,看模样像个小姓,见到景明便飞扑过来,大叫:
“救命!长老谋逆造反!”
声音清脆稚嫩,听不出男女。
景明脚步不停,一刀砍过去,却见那小姓脚下一滑,咕噜噜滚开了刀势,一路滚到自己脚边。
少年叫着痛站起来,扯住景明下袢,闪身便躲到了他身后。
面前,追击他的敌人已经迫近,一枪向景明扎过来。
“呼……”
景明端起刀,瞬间就斩了出去,目标并不是对手,而是枪杆。
单刀破枪是九死一生,前提是枪杆够硬。
长枪不及秋月,眨眼间折为两截,枪头斜斜飞了出去,然后景明一刀攮进敌人的心口。
抬头看去,后边还有数不清的长枪兵,推挤着从窄小的马道杀下来。
“走!”
景明抬脚要走,小姓仍不松手,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啧了一声,景明拦腰抄起他,狂奔起来。
走了半晌,他发觉自己不认识路,又要避开追兵密集的大道,不得不来回打转,如此以往不可能脱逃。
“你认识路么?取水的地方在哪里?”
“在东边……”
“东边?指给我看!”
循着少年的指引,景明冲出巷弄,耳边顿时响起嘈杂与小姓的尖叫:“好多武士,别出去!”
景明单手执刀,多有不便。他四下一扫,一咬牙,冲过去砍翻一个敌人,将尸身往追敌抛去,乘机踹开房门,钻进一间民居。
他把少年往地上一丢,伏下身体,逆转刀刃朝上,急道:“快趴上来!”
少年立即爬起来,双手死死搂住景明的脖颈,然后便感到景明背上肌肉绷紧,如虎豹般腾跃而起。
血花飞散,景明逆刃而上,枭首来敌,杀了出去。
剑之卷其七
燥热的夜充满了血腥气,适合凶兽横行。此时少年便骑乘着最大的凶兽,迎着腥风飞驰。
到了下半夜,景明暂时甩开尾巴,跳进了本丸的下水道,虽然不是来时那一条,但也是脱逃的希望。
路上兵士的奔跑震得管道嗡嗡作响,隔着厚土,街上的厮杀声仿佛很远似的。
景明背着少年,一手托着他半边屁股,一手握着秋月,趟着及膝的血水前进。
“鬼马咒万,你会哪一种?”小姓问道。
“什么鬼马咒万?”
“鬼道、乘马、咒谛、万字符。”
“这都是什么东西?”
小姓思考,斟酌着说:“鬼道就是你的本体、乘马就是坐骑武器之类的东西、咒谛是法术、万字符……也可以算是法术吧?”
“本体是什么意思?咒万有什么区别?”
“这……”少年语塞。
“我不会法术,也没有乘马,如果有,就是这把刀了。”
景明抬了抬手,给背后的少年看秋月的刀铭。
“这不是九叔的秋月吗?”
“你认识?”景明沙哑地笑了笑,“我杀了他,把刀夺了过来。”
少年沉默。
忽然他在背上挣扎起来,手也松开,景明不悦,松手让他翻了下去。
小姓摔进血水,溅起巨大的水花。
“你闹什么,不想逃命了吗?”
景明揪住他的手臂,质问道。
“阁下不是护法殿的人,而是老虎的武士吧!你我并非友方,不用继续关照了。”
景明哼了一声,如他所愿,放开了手。
小姓踉跄几步,因背上铁箱沉重,失足溺入水中。
水面冒出几朵气泡,景明伸手让开狂舞的手臂,拎着后颈将他提了起来。
“咳咳咳咳……”
泡了一通水,小姓浑身湿透了,头发也散开,脸上的血污倒是清洗干净,露出荧白的面孔。
原来不是少年,而是女童穿着男装。
景明瞳孔微缩:“你到底是什么人?”
女童自顾自咳嗽。
不说?那也无所谓,以后有的是时间问。
景明手提幼女,继续向出口跋涉而去。
水位渐渐低了,走起来不再困难,他就把女童放了下去,走了一段路回头,她老实跟上来了。
“你叫什么名字?”
“小字道元。”她低着头,声音低落,“还未请教大名。”
“名字是景明,姓氏不记得了。”景明颔首,略略尽武士的礼节。
继续走了一程,转过一个拐角,前边就是出去的闸门了。
道元垂着头往前走,不防景明忽然停步,便撞到背上。
“怎么了?”
“你待在后边,不要往前。”景明轻轻吐气,握住刀柄。
该说不出所料吗?出口有人看守,一道细长的、百无聊赖的人影。
“果然还有小虫子吗?”
那人淡淡说着,慢慢地抽刀出鞘。
地上炸开大蓬的水花,景明双足蹬地,瞬间突刺而去!
剑之卷其八
道元伸手挡了挡飞溅的水花,抬眼看去,隧道前边刀光一闪,通道里回荡起鸣钟般的响声。
水道中吹起了狂风,道元眨了眨眼,便看到景明像大鸟一般,飘摇荡了回来。
还未反应过来,便觉天旋地转,原来景明经过身侧的时候,将她拦腰抄了起来。
“走!”
景明大喝,吐出一口血。
“你受伤了?”道元一惊,再看到高瘦武士,又吃了一惊:“蝎文字!”
“你认得?”景明往后一瞥,敌人已经追上来,眼瞳中异光闪耀,旋转着明黄的“蝎”字符文。
“那是万字符的一种,加持了他的刀法,还有毒。”
是吗,难怪脑袋不住地发昏。
景明自觉难以逃脱,索性返身迎敌,将道元往后边一甩,双手持刀,笔直举起。
“你快走,我会斩杀他。”
“你会死!”
“啰嗦……”景明哼了一声,将心神沉入秋月的刀锋之中。
来敌的脚步只是不慢,剑法只是不弱,唯有诡秘的道法不能力敌,只要抓好时机,避开螫针的蛰刺……
“不敢逃跑,但还能挥刀吗?”武士来到近前,喜悦的声音在隧道中高扬。
景明屏蔽了聒噪的话语,眼神集中在刀锋上。
秋月是名刀,砍杀了一夜刀刃依然雪亮入境,忠实地映照着对手的身影。
眼睛看不见的东西,会在镜子中显形。景明将性命托付在这虚无缥缈的传说当中。
刀刃投射出微弱的光斑,投射在隧道的墙壁上,微微颤抖。
“有影子!”
景明寒毛竖起,手中利刃不假思索地劈了出去,铛的一声,像斩中了金铁似的弹回。
这时武士的斩击到了,景明勉力扭身,让过这一刀,一脚蹬在墙壁上,与敌手拉开了距离。
“景明!”
他心脏狂跳,心里涌起狂喜,原来蝎子是这么一回事,并不是无形无影的鬼怪……
“景明!”
听到呼唤,景明会意地低头,一条暗影裹着厉风扫过,击中砖墙,撕开了骇人的裂缝。
碎砖簌簌而下,景明回头道:“什么?”
道元便攀住景明的胳膊,踮起脚,附耳念了段经文:“……秋月的刀铭,你试一试。”
说罢,道元拖着铁箱退后,就见到敌人踩着碎砖,悠哉地走了过来。
“还有个拖油瓶呢?”他语气不善。
武士身后的阴影骚动起来,随着眼中的蝎文字一共摇晃。
“看来,我对虫子还是太温和了。”他这般说。
影子,前所未有的庞大影子正在爬行,致命的螫针随时准备注入毒液。
景明吁气,平平地念白:
“秋月之下,鬼魅手舞足蹈。”
蝎子的阴影瞬间收缩,武士架起刀,神色认真起来。
水道中一静,静得落针可闻,安静得像是无事发生。
似乎,的确无事发生。
“原来是个假货。”武士神色缓和下来,嘴角逐渐扬起。
景明也勾起唇角。
他低语:
“好亮啊……”
当此之时,名刀秋月大放光华。
剑之卷其九
“扎死他,蝎子!”
武士怒喝出声。
蝎字符旋转不已,视线不及之处,尖锐的弯钩悄然立起。
然而澄澈的秋月下,魑魅魍魉并无遁形之处,辉光照处,地上浮现出黝黑的甲壳状纹路。
景明一脚踩在蝎子的背上,高高跃起,一道横斩,劈向扬起的蝎尾针。
像是切开了松脆的甜瓜,蝎尾寸寸崩断,喷射出大量的黑血。
景明不防之下,被浇了满头,皮肤灼痛起来。
有毒,好在闭眼及时,视力不曾受损。
景明继往前,再斩一刀。
打铁声起,两人对了一记。
这刀全无力量、技巧也粗陋,于是景明知道了:
“你也看不见吧!”
敌人被豪光晃花,不敢向前,景明趁机擦掉脸上污血,再度睁开眼睛。
然后再斩。
此时蝎子暴动起来,地面摇晃不已,两只钳子别扭地后伸,啄向背上的敌人。
景明沉了个马步,仍站立不稳,干脆高高跃起。
举起的刀刃,如真正的月亮那样高悬,接着划过一道夭矫的弧线,穿越蝎钳,向前。
武士慌乱举刀,格挡在上,然而一触之下,当即断为两截。
秋月去势不停,直接劈入胸腔,从锁骨斩到肋下,将武士劈成两片。
血液激烈喷发,在水道里下起血雨,秋月光华渐渐黯淡,血振之后,刀刃恢复雪亮。
两片尸身缓缓滑落,没入水中。
道元小步跑过来,见景明仍旧立于尸身之前,沉默不语。
“幸好秋月认可你,我们快走吧!”
景明回头,眉间凝重:“我觉得他还没死。”
“这是自然,你要是担心,就把万字符挖出来。”
“哪里?”
“眼眶里的珠子就是。”
景明蹲下来,翻开武士右眼的眼皮,看到一颗乌黑珠子,表面漆了金色的“蝎”字;另一只眼睛倒是正常涣散。
将珠子抠出来揣入怀中,景明说道:“走了,请带路吧。”
道元重新背起箱子,往耳后拢拢乱发,走向前方。
不多时两人钻出闸口,此时已天光大亮,回头看护法城,一派安静,只是城头许多人茫然踱步。
“他们在干什么?”
“那些行尸?大概是昨晚被杀死了吧,倘若殿下回来,还有醒转的机会。”
“他们是死人?”
“当然。”道元睁大眼睛,奇怪道,“我们不都是死人么?”
景明扶住额头,自己早已身死,他几乎忘了……
“所以,死人不会再死?”
“会死的,《幽冥经》上说,‘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夷死为微,微死无形’,到了无影无形的地步,就是真的死了。不过若是你会鬼道,死几次倒不打紧。”
景明垂手看这女娃,心里佩服起她的见识,又见她睫毛微垂,怔怔望着死寂的山城,仪态颇可怜。
“你身份不低吧,接下来怎么走?”
“城中还很混乱,但终究会控制住吧。”道元叹气,“我倒想念那几盆花,可惜了。”
“你可以找个村子,躲几天再回去。”
“莫要试探了,我是你的俘虏,恐怕要献给白骨公吧。我随你去就是了。”
景明捏住下巴:“正是如此。”
剑之卷其十
两人沿山路回去,早上山雾尚稀薄,到卯时后渐渐浓重,且有低低絮语萦绕耳边。
“没想到还有横穿尸积山的一天……”道元瞟一眼悬崖下边的灰霾,喃喃道,“真可怕。”
“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
“不是阁下的主君造的吗?前后三次合战,死去的兵士该有百万了吧。”
景明微微颔首,缓缓停步。
“前边是什么人?”
闻言雾中走出一人,衣衫破损、血迹斑斑,看面相却眼熟,是之前同行的剑术大师。
“你还活着,还有肉身,太好了。”他喜形于色,走上前来。
景明慢慢松开刀柄,眼中照样警觉。
“景明,这是谁啊?”道元在后边发问。
“他是……”
景明忽然抽刀,拔刀剁下,斩断了忽然尖锐的利爪。
剑圣另一只手伸过来,指爪乌黑,够向景明。
忽然他惨叫着退后,像烫到似的缩成一团。
“已经是流魂了。”道元问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他没带刀。”
说着景明双手握刀,准备拿他试斩。
“手下留情!”
这时有人出声阻止,随之响起梆子声,剑圣呆呆地向他飘去。
景明转过头:“隐虎,你逃脱了?”
“运气不错。”隐虎自山石后转出,向他展示手中木牌,“变伥鬼了,有虎魄令,他不敢伤你。”
景明摸出先前隐虎给的护身符,正温温发热。
“后边是谁,你抓的娈童?”隐虎瞧了瞧道元,转过身去,“总之先向白骨公复命吧。”
行了一段山路,与揭鳞众汇合,又经过了战场。
在湖边的浅滩上,尸体枕藉,苍白的骨鸦停在断刀上,苍绿的眼睛四下顾盼。
有御魂奉行摇着铃铛走过,身后跟着行尸。
穿过尸堆,见到白骨公的本阵,足轻们正在造饭,倒是多了烟火气。
“隐虎,你们平安归来了。”
迎面见到白骨公过来,与隐虎攀谈起来。景明再看两眼,觉得这并非本尊,大约是影武者一类。
“这位是……”他见到景明,眼睛一亮,“这不是一元姬殿下吗,怎么莅临此处了?”
景明一愣,低头看去,道元已经躲到身后了。
“一元姬?”
“古事记认可的姬公主,传言最近就要与血护法大婚的……”
说着他将景明迎进大帐。
“对了,给一元姬准备和服,不要轻慢。”临进账,他又嘱咐随从,将道元带走了。
景明脚步一顿,还是进了阵帷。
“你们揭鳞众的表现,我都听说了,做的好。”
方一进门,便听到白骨公夸赞隐虎。
“主公,正面形势如何?”隐虎并不自矜。
“打了几场,没动真格,左右不过浪费些游魂。”白骨公抚须道,“他不出手,我也不动。”
“后方生乱,血护法恐怕坐不住了吧?”
帐中一名佑笔插话说。
“正好追击。”
左手处一位独眼谋士沉声说:“啄木鸟捉虫不就如此吗?敲击背面,虫就从正面出。”
这时布幔掀开,两个侍女撑住帷幕,一名华服少女款款入帐。
景明眉头一皱,这是道元吗?看着不过五六分相像……
帐里众人却已骚动起来。
“一元姬?”白骨公亦有奇异之色,“许多年不见,如何到此啊?”
道元纸扇掩口,明澈的眼睛环顾一圈,望向景明说:“多有叨扰,道元是这位大人邀请而来。”
剑之卷十一
道元亮相,同白骨公应酬几句,尽到礼数便退下了。一元姬出去后,白骨公笑着说:“妻女山的豪族费尽心思,送上一位姬公主,五年过去了依旧待字闺中,红莲斋难道不能人道吗?”
佑笔凑趣道:“身为护法,如同和毗沙门天王结婚了,不能二娶呀。”
于是帐中哄然大笑。
白骨公对景明举杯:“红莲斋一定暴跳如雷了,你做的漂亮。按约定,老夫擢升你为游势大将。”
说话间,他取出一只鹿皮袋,递给侍从。其中装满金砂,金黄耀目。
话语一出,众人多少有些骚动,原来游势大将虽然不是正军,却也是方面大将,提拔破格了。
“恭喜,以后要叫你游势长大人了。”隐虎向他道贺。
这时白骨公问道:
“隐虎,丢了位置,你不怨恨吗?”
“不敢,我揭鳞众此次损失惨重,直虎也丧生了……”
“待会叫圆痴大师帮你招魂。”
白骨公吩咐过后,又盯住景明腰侧:
“你有一架驽马,这不错,不过还不足够……”
说着伸出手,虚空一握。
景明心脏一跳,七窍顿时流出血来,噗通倒地。
血水染红地毡,缓缓蔓延。
白骨公同部属闲谈起来:
“他之前没死过吧?”
“大约是没有。”
“倒是稀罕。”
“那也许醒不过来……要唤他吗?”
“倘若入了鬼道,自己就能回来,等等吧。”
谈笑间,景明的躯体渐渐冰凉,先是四肢,然后是胸腔。
他梦见自己心凉透了,走在冷雨里,地上都是花。
“没有月亮呢。”
听到女人的声音。
抬头,见到一座木拱桥,凌空架在赤红的花海上,女人端着烟枪,懒洋洋地坐在栏杆上。
“在下雨。”
景明停下了脚步,认真回复。
“即使雨停了也是一样。”
说着,裙裾飞扬,华服女子飘然落下。
景明端详她美艳的面孔,忽然说:“你是秋月?”
并不回答,只是一笑,女人转身往雨幕中走去。
景明跟着走了几步,就看到她像是脑后有眼,伸手指向东边:“莫向这边,你的路在那儿。”
景明缓缓转过头,一道蜿蜒小路分开花海,通向幽深的远处。
他感到心脏重新搏动起来。
悠悠醒转,景明听到有人议论:
“果然是一头恶鬼啊。”
睁开眼睛,看到四周围了一圈人,眼光既畏惧又佩服。
他感到痒,往额头上摸去,摸到两支粗短的鬼角。
剑之卷十二
“这么说,我是入了鬼道了?”
夜色渐深,景明拿白绢擦拭着秋月,一边同道元相谈。
“不知道生死,如何做恶鬼呢?想要精进还得死更多次。”道元微笑,“死亡的滋味如何?”
“倒是不痛,就是这里……”景明停下动作,指了指心口,“空空的。”
“想起生前的事了?”
“没。”
道元托腮看着他:“看角,你之前大概是个刽子手。”
意料之中,景明放下白布,噌的一声入鞘。
“你呢?”他反问。
道元摇头,说她不会鬼道。
“大约是个色鬼,不然,为何还不出去,莫非要在这过夜吗?”景明哼了一声。
道元慢慢摇头。
“你该是名门贵女吧?”景明站起身,准备送客。
道元说:“外面都是红莲斋大人的仇敌,若是想羞辱护法殿……”
她可怜巴巴地望着景明。
景明问:“我呢?”
你就不担心额生双角的猛鬼吗?
“道元相信,您是真正的武士。”道元跪坐着,向他行礼。
景明就背过身去,吹熄了蜡烛。
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景明便见到极震撼的一大场面:独目巨人。
只见本阵中处处竖起白虎旗,高达四间,猎猎飘摇,却将将够到巨人的膝盖。巨人手足颀长,身形枯瘦,手持虎尾鞭,缓步向河滩走去。方阵数十、旌旗数百、备队数千,亦跟随巨人行动,进军往东去。
“那是白骨公的枯山恶鬼相,别看了,随我过来。”隐虎现身,拍拍景明的肩膀,催促说。
景明随他过去,到了游势备的驻地,见营地里有三四个千人队,人数不少,只是并不精锐。
“主公昨日拟定啄木鸟战法,要你带游势度过河川,绕到敌人背后。长大人这就动身吧。”
“太急迫了。”景明摇头。自己并无指挥才能,且兵将互不认识,如何能作战?
隐虎笑道:“本来也不用真打,搞点声势,驱赶他面对本阵即可。”
又瞅一眼游势备:“这些游魂不值钱,尽管驱使吧!”
说罢离开景明,径自往游势备训话,不多时,队伍便集结完毕。
隐虎在负责揭鳞众之前,似乎就是游势备的大将,有他动员,集合速度不慢。
“武运昌隆,咱们庆功宴上再见。”
隐虎挥挥手走了。
景明便出发,走不到数十步,见到道旁有棵大槐树,树下一名矮小武士正等候。
见他头戴斗笠,背上插着旗指物,却是游势备的番号。
景明呼唤道:“你过来。”
武士小步跑来,仰面一笑,却是道元的面孔。
“胡闹,你也上战场吗?”
景明额头拧成川字。
道元笑道:“白骨公允许了,大概觉得我与护法殿兵刃相见会有趣吧……”
“这个。”她递过来一条红绳。
“这是牵魂绊,有这个就不用担心我逃跑了吧。”她拉开围脖,向景明展示系在脖颈上的红丝。
景明默然接过,拿它在脑后扎了个马尾。
“跟着吧,在我死掉之前。”
剑之卷十三
尸积山上的灰霾随天灯翻滚,越近中午越浓重。巳时左右,浓雾涌入山谷,景明乘势率领部队,从水浅处渡过河川。
到达预定阵地后,游势备原地扎营,景明靠着一株柿子树暂歇。
“请用。”
道元递过来一支竹筒,景明打开一看,是清冽的泉水,便咕噜噜饮尽。
转头看见她从腰便里取出饭团,小口吃起来。
景明一笑,抬手捞了一个柿子吃。
未几,一名传骑举着蜈蚣帜飞驰而来,向前方指去:
“主公请长大人备战。”
景明眼睛微眯,重重叠雾中,看得到人影往来。
他丢下柿子,抽出秋月:“进攻!”
游势备结成三三两两的小队,组成阵势,远远看去,仿佛一道白潮向前推进。
“喊口号!摇军旗!让他们看看白骨公的威武!”
景明高叫起来,声势顿时大振。
“恐怕只是花架子……”道元来到景明身边,低声说。
“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事情。”
反正只要摇旗呐喊,扰乱敌人的心志,任务就算完成,没必要把兵力浪掷在此地。景明将军势推进了几里,击破几队斥候,准备鸣金收兵。
然而,前边的口号忽然停顿,接着阵势摇动起来,前锋似乎已经崩溃。
“快跑!”道元变色。
景明不理他,拨开溃兵,口中叫着“军法官何在”,使劲往前线挤去。
很快他看到,茫茫白雾里显露了赤红色的军势,当先有位大将,身着朱红盔甲,背着一标小旗,上书“七地无人敌者”,哈哈大笑,跃马而出。
“白骨公的鼠辈,见到我就闻风丧胆了吗?”他嚣张道。
敌军同时大笑,有几个心急的骑兵脱离队伍,骑马驰骋。
游势备顿时骚动,被逼迫着节节后退。
骑士们畅快大笑,像赶羊一样驱赶起恐惧的游势前锋。
“停下,后退者斩!”
景明悍然拔刀,砍倒一个逃兵。溃退之势稍稍阻挠了,然而后退者依然畏缩,正推挤之间,敌骑已赶到眼前。
“我藤五郎要讨取敌将了!”骑手兴奋地扬起马刀。
然后头颅冲天而起。
景明一甩刀身,回头怒吼:“都随我向前!”
说着刀指敌酋,“跟我斩首那个骑士!”
“白骨公大人在上!”游势的部将们随之高喊,摆脱了颓势。
敌军头领也提枪前指:“冲锋!给我践踏他们!”
赤红的骑大队架起大枪,马蹄响起,似密集的鼓点,带着浩荡的军势直向前来。
赤备,锐不可当。
游势备气势稍稍振作,又被虎入羊群的骑马备队杀散,转瞬间局势大坏。景明砍了几刀,落马几个骑手,四周已不见队友,本人也被几个武士团团围住。
“你是从大将吗?隐虎殿在哪?”一名胖大武士发问。
“把头砍下来再问吧!”另有长须武士桀桀冷笑。
说着,武士们或头顶钻出尖角,或嘴角吐出獠牙,俱化作恶鬼形象,手执武器噬咬而来。
剑之卷十四
敌人的鬼道是什么水平?道元不在身侧,无人可以解答。
景明放开杂念,提刀向最前面的对手劈去,感觉手感艰涩,似乎卡在骨缝里了。
一脚蹬在来敌脑门上,将秋月拔出,景明低声念诵:
“秋月下方鬼魅舞蹈……杀!”
霎那刀刃湛然,霜白的光华如波浪般层层荡开。
“这是九大人的宝刀?”
敌手捂着肩膀上的伤口,稍稍犹豫,做了个谨慎的架势。
刀刃尚未立直,景明已缩地成寸,牙突而至。其刀势舞得滚圆,如一轮明月般撞进武士怀中。
于是持刀的手臂整根脱落,下一刻脑袋也滚落胸腔。
无头尸体轰然倒下,其后的武士眼前一晃,便见到自己心口多了一截雪白的刀刃,也吐血而亡。
此时长须武士一刀劈在景明背上。
景明豁然回头,瞳孔血红。
长须想要抽出太刀而不得,神色一变,眼里顿时骇然。
景明背上用力,肌肉死死夹住刀锋,嘴角咧开残忍的笑容:
“你也砍不动我,是吗?”
长须看到他额头上的鬼角,咽了口唾沫,涎水尚未流过食道,身首已然分离。
右手边,见到剩下的胖大武士想逃跑,景明弯腰捡了一支竹枪投了过去。
竹枪飞在半空,刷得分为两截,方才放言狂妄的“无人敌”驾马拦了上来,神色凝重:“阁下究竟何人?”
景明不语,抡出一刀。
秋月刃口上光华流转,愈滚愈大,旋出一道弯月般的刀气,在刀锋的劈斩下脱离锋刃,与秋月本刀并出,仿佛两道斩击齐至。
裂帛声响,“无人敌”巍然不惧,迎头一刀,只听风啸声起,刀刃相击,雪白的刀气斜斜飞出,劈断一杆大旗。
“便让此刀登临高处!”敌将大喝,手中长刀闪烁起来,空气顿时战栗,景明皮肤上也针刺般疼痛,鸟肌不已。
忽然敌将在马背上摇晃起来,同时间景明弹地后跃,秋月上血花飘散。
“敌将讨取!敌将讨取!”景明一边后退,一边大叫起来。
方才他两刃并出,刀芒是被对手挑飞了,实刃却没有砍空,而是转了个角度,削向敌人马蹄。
这时“无人敌者”的坐骑坚持不住,颓然跪地,敌人的军势自然大惊,纷纷向主帅聚拢,景明得空抽身,果断后退。
他一口气退了数里路,一路呼喊,喊得嗓子嘶哑,终于收拢了残军,勉强退出战场。
虽不知正面战场情况如何,总之自己已经尽力,现在的问题是……
“道元,你在何处?”
眼神如鹰,四处扫视下,景明看见乱石后蹲了一个小足轻,眉头顿时舒展起来。
他跳过去,一把提起小萝莉,见她脸颊憋得通红,一惊,伸手撕开她的领口。
果然脖子被牵魂绊紧紧勒住,景明挣开绳结,看到雪白的颈子上,紫红的勒痕颇触目。
“没事,咳咳……”道元抓着景明的胳膊,虚弱地笑起来。
景明将绳子一丢,纳刀入鞘,把道元背了起来。
剑之卷十五
带着残余的游势退回营地,景明指挥着足轻立起拒马,自己则登上山岗眺望。
白雾茫茫,看不清明细,至少敌人尚未迫近一里之内吧。
“真是惨败……”道元爬上巉岩,长长吁气。
这时,河谷内刮起风来,席卷下,滚滚雾霾如布帛般扯碎,散成细丝无数,划过两人身侧。
“哎哟!”道元惊得抚住胸口,原来山岗石缝间尽是骨骸,座下岩石也是白骨固结而成。
景明却不管她,遥望远方,神情凝重。
白骨公的军势已经与血护法交兵,难以计数的足轻、骑队如同白与赤红的浪潮,相互拍击着。两军前锋俱是鬼道强者,举手投足间威力莫大,随手横扫便是人仰马翻,看上去如同浪涛拍岸,炸开朵朵浪花。
然而更瞩目的是战场上的巨人,数十米高的身躯横行无忌,迈步时大地震动,摆臂时岚风呼啸,以致于吹散了尸积山的鬼雾。
“记得隐虎说,那是白骨公的化身……”
头一回见识地狱中的强者,景明颇感震动。
血护法的部下自然不会任其横行,枯山恶鬼脚下,许多精锐骑队轮番冲击,似乎“七地无敌”的赤备亦在其中。然而巨人毫不在意,只当蚍蜉罢了。未几战场上赤光绽放,一股血泉冲天而起,其中红芒吞吐,似有人影。
景明忽觉心脏沉重,砰砰乱跳,于是收回目光。
“是护法殿的红莲天王相呀!”道元喜悦道。
景明斜睨一眼,跳下山岗。
“还能战么?”他喝问手下。
“长大人……能说不敢吗?”一个旗队长畏缩道。
他的同僚踢了他一脚:“面对赤备,能活下来也算好汉了,丧气什么!”
“若是小足轻,打个千人队不成问题。”另有人帮腔。
“千人队?万人队!”
游势诸君不愿意在豪勇的主将面前露怯,纷纷鼓噪起来。
见军心可用,景明立刻下令,留伤员在营地接应,其余兵员补足编制,整队出发。
道元连忙跟来,须臾不离。
游势备原本是在血护法侧后方,此时切入战场,首先见到的便是敌人的残军,有逃兵,也有退下休整的备队。
景明身先士卒,顶在前线,并无压力,反倒轻松写意。
寻常足轻,踢一脚就传肠烂肚,抛飞三间远了,实在造成不了什么威胁。
景明都无需解放刀铭,便在敌群里大开无双。
游势备亦奋勇争先,箭簇般插入了敌方军势,威逼本阵。
敌人反应不慢,眼前很快空出一片范围,随后红潮涌动,赤色的骑兵奔踏而来。
“是赤备!怎么来得这样快?”
“举枪!举枪!”
无数竹枪斜上挑出,密集如林,准备迎接冲击。
景明则盯住敌人的首领,看他头上的独角,鬼道恐怕不弱。
指腹划过闪亮的刀身,抹下一丛银屑,景明低声说:
“秋月,要上了。”
然后绚烂的斩击凌空而起!
剑之卷十六
“血护法退了!”
白骨公本阵处,喜悦的呼喊冲天而起。
本来,本阵军势已经精锐尽出,连白骨公本人都化身恶鬼相加入了战场,此处应当十分空虚。然而此时阵中除了旗持、药师、祈祷僧等人外,仍有许多武士守护,围成一圈。阵势中心,一人身着重铠、手握小扇,稳稳端坐在宽板凳上,看面孔却是白骨公本人。
他敲击着扇柄,神情严肃,并未露出笑容:
“以为得胜了?你们太过轻视他了。”
他手指远处且战且退的血红身影,说道:“你们以为那是红莲斋的全力?不过是遵循义理,顾惜下边的部下而已,等赤备骑兵安然撤走,必然反戈一击!”
部属当即顿首谢罪。
白骨公笑笑,提起折扇,忽然奇道:“西边咬住骑队的是何人?”
一名佑笔抬手远望,禀报说:“是游势备的旗号。”
“被崎岖斩阻击,居然还能作战吗?”
众人皆感到意外,白骨公立即吩咐佑笔,给景明记功。
游势备的加入,与本阵形成了鹤翼般的阵势,将敌军牢牢夹住,使其难以抽身。赤备虽然是骑兵,但在层层阻截下也难以突围,血流不止,越拖越是疲敝。
这样一来,敌人的损失将比预想要大得多。
众人大感振奋,连白骨公也露出笑容,不禁心想,血护法忙于掩护自己的爱将,还有精力反击吗?恐怕也只能吞下苦果,狼狈逃亡了。
这一战是白骨公所部大获全胜。
便在此时。
半空中喷洒的血泉红光暴涨,释放层层涟漪,战场上随之响起低沉的搏动,听之欲呕,许多足轻当即就表情扭曲,捂着胸口倒地。
“来了吗?”白骨公豁然起身,目光灼灼,咻的一声消失不见。
忽然之间,甲胄当中已经空无一人,哗啦啦落在地上。
远处,枯山恶鬼闭上独眼,浓密的睫毛上浮现金属光泽,如同利刃一般。突然刷拉声响,睫毛径自外翻,划开皮肤,千百刀刃齐作,使巨人全身皮肤都绽开、剥落,纷纷扬扬中剥了自己的皮。
皮囊脱落,其下无一丝血肉,尽是莹莹白骨。
巨大的骸骨咔咔大笑:“早等着你了!”
空洞的眼眶中鬼火摇曳,白骨公抬手向天,不知施展了什么术法,使战场一时间陷入了凝滞。
由于这诡异的安静,所有人的耳力都大为增强,听得到从地底传来的歌声:
“皮肉剥落、骨肉剥落、血肉剥落。
“欲望剥落、杂念剥落、种种遮蔽剥落。
“全然剥落、尽数剥落、八十八般罪业剥落剥落。
“剥落之后,只剩晶莹骸骨。”
战场之上,除了两军的战士,还遍布着行尸。这些丧身殒命的足轻,泯灭了意识,只好原地徘徊。光论数目,比活动的鬼卒还要多上几成。
此刻定睛看去,原来都是洁白的骷髅。
剑之卷十七
景明提着敌骑头目的脑袋,有些茫然。
原本他斩杀了敌人,振作了士气,正准备一鼓作气,追在敌人的屁股上咬上一口,忽然天上闪过血光,游势部队几乎全灭。
正预备撤退时,倒下的足轻又站了起来,尸首俱化作了骷髅。
到底该进该退?
“别发呆了,快跑啊!”
道元揪着景明的裤脚,声音焦急。
景明低头,不解地看着她。
“红莲净土要来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景明被她扯着走了两步,随之跑了起来。这下换成道元被扯着走了,于是景明就抱她起来,拔足狂奔。
闷头跑了一段,景明见四周风景陌生,便停下脚步查看,观察之后只好哑然。
他居然走反了方向,跑到敌军撤退的方向上来了。
“一路上到处有丢弃的盔甲、折断的旗帜,我早该发现的。”景明心里一沉,眉宇间闪过懊悔之色。
“还好先撤离的备队已经走远,后走的还没过来……”道元宽慰说着,回头看去,尸积山的阴霾遮挡了视线,只见到一片通红,不由黯然,“大概也不会过来了。”
“要折返回去吗?”
“真不要命了?”
两人不由踌躇,往前是敌人,往后是死地,真是进退两难了。
然后他们听到哗啦啦的水声,来自战场的方向。
景明与道元同时转头,只见赤红的浓雾里慢慢吐出鲜血,并不似寻常液体一样漫延流淌,而是笔直流来,仿佛铺展一卷红毯。
红毯滚到景明脚边,停下不动了,接着一道人影从雾中走出。
他走得很慢,脚步很艰涩,显而易见伤得很重,然而在他面前,景明甚至不敢呼吸。
上身袒露,破损的上衣挂在腰间,成红莲瓣状;眉心一点红痣,眼睑低垂,神情苦恼。
不必确认,来者一定就是血护法,毗沙门天王护法红莲斋。
“殿下……”道元在景明怀里挪动了一下。
景明手上紧了紧,沉声说道:“你若想带走道元……”话说到一半,喉咙就哽住了似的,再也吐不出字句。
血护法似乎没听到,仍旧低垂眉眼,一瘸一拐地走着。
景明抿着嘴,死死盯着血护法愁苦的表情,看着他默然无语地走过,仿佛看不见两人似的。
血地毯继续向前。
景明人头落地。
没有任何先兆,没有任何预警,只是忽然之间视线摇晃,接着天地颠倒。
景明的脑袋在地上滚了三圈,涂满鲜血,染红的眼睛犹大睁着,注目护法提着道元的头颅走远。
鲜血浸染了虹膜,因此视页之内、天地之间,只是一片血红。
残余的意识里只有一个念头:“我的头断了,难道她也是吗?”眼珠随之转了一转,看到两具无头尸体交叠着倒在一起,脖子的断面汩汩流着鲜血。
景明的视线涣散了。
剑之卷十八
天灯熄灭,夜至三更,一具行尸回到战场原上。
其人一手拎着颗恶鬼头颅,一手抱着具娇小无头尸,追着收兵的号角,走在残戈断戟之间,跌跌撞撞地向前。
战场上,许多祈祷僧挥舞竹杖,驱赶着骷髅的兵士,这些都是白骨公造就的白骸,战后统统赶进尸积山。
骷髅一个接一个跃下山崖,峡谷中鬼雾更加浓重,今后山道将更加艰险。
无头鬼闯过骷髅海,阻塞了队列,惹恼了赶尸的祈祷僧。他便摘下斗笠,将法杖往地上一顿,想命令这尸体自己跳山。
无头鬼并不理会,跨着大步,自顾自往前走。
僧人咦了一声,仔细看他的身形,觉得有些眼熟。
旁边过来一名祈祷僧,也随之望去,视线转到其手中的头颅,奇道:“这不是游势长大人么?”
两人急忙禀报上峰,未几,走过来一名独目的谋士,身边簇拥许多侍从。
“白骨公有令,要重重赏赐游势长大人,你们寻人有功。”
他先打发了僧人,接着众人围住景明雄壮的尸身,啧啧称奇。
“非同凡响呀,不用管他,几十年以后也能自己醒过来吧?”
“还是帮他一把。”
谋士小心摘下景明手里的首级,摆回肩膀上,摇铃叫来小姓:“把游势长送到逍遥轩先生那里去。”
“咦,怀里这个又是谁啊?”某奉行问道。
“没有头谁认得出来,一并送过去吧。”
未几,一处幽静别馆内,景明睁开眼睛。
他猛然欲起身,未成功,原来自己四肢都绑在立柱上,人挂在半空。
下方,蓝汪汪的火焰安静燃烧,并不炎热,反而寒冷刺骨。
火塘边坐着个垂髫幼童,端着一支烟枪慢慢抽着。
“不要乱动,小心头掉下来。”他老气横秋地说。
语气老成,声音却是稚嫩的,景明觉得别扭极了。
“喂,道元在哪里?”他问道。
“没人教你礼貌吗?老夫叫逍遥轩。”幼童不悦道,“是说一元姬?哼,魂魄不在此地,大概消散了吧。”
景明搜索着记忆,喃喃道:“……血护法把头拿走了。”
“那就还活着。”逍遥轩冷哼一声,“正新娘修行吧。”
“什么?”
景明挣扎起来,牵动立柱,房梁都摇晃起来。
轰隆一声,一颗圆球落进了火堆。
“年轻人真是毛躁……”逍遥轩气哼哼地站起来,忽然瞪大眼睛。
景明的首级在火里滚了两滚,晃荡悠悠地飘了起来。
剑之卷十九
“这可真是……”幼童手中烟枪一挥,碧蓝的火焰升腾而起,烧断了束缚的锁链。于是无头身体轰然落地,在火焰中缓缓站起,一步跨出了火塘。
其周身黑烟缭绕,拍熄了火苗仍旧缠绕不去,如同一件云衣。
景明的头颅飞回脖颈,问道:“新娘修行是怎么回事?”
逍遥轩低低笑起来,蹬腿跳上躺椅:“你该知道,一元姬是妻女山的姬公主吧?”
景明点点头。
“血护法攻克七地,时日尚不太长,领地里的豪族都忧心忡忡,不能尽心侍奉,所以他们早就计划着联姻,好成为世代的一门众。”
幼童吐出烟雾,似笑非笑:“猜猜他们奉上的祭品是谁?”
景明哼了一声。
“可惜血护法一心守护义理,不近女色,他们的打算落了空。”
逍遥轩话锋一转:
“然而现在形势不同。他受了重伤,损失了实力,领地里不会安定。你又说他带走了一元姬的脑袋,事情还不清楚吗?”
逍遥轩说完,看到景明的头颅又无意识地浮起,断口中慢慢冒出黑烟,又是一惊:“你冷静些,不要毁了我的屋子!”
景明脑袋落下,神色不愉地说:“那要如何做?”
逍遥轩吧嗒吧嗒抽着烟:“何不去求白骨公?”
“原委便是如此,逍遥轩要我请大人援手。”景明焦躁道,“只是为何不让我进去?”
此地竹林掩映,环境清幽,是白骨公的一处别馆,据说还有温泉。然而他来到这里,尚未见到建筑,便被拦在了柴门外。
“太放肆了,这是臣下之道吗?”隐虎叼着草根,不悦道。
“至少通报一声。”
“白骨公身体不适,不会见你的。”
隐虎颇不耐烦。
两人正争执间,却见一清秀小姓奔来,气喘吁吁。
“主公要见您。”
别馆温泉之中,水气氤氲。
景明来到汤池前,抬眼见到一架光洁的骷髅,便低头行礼。
“不必多礼。”白骨公摆摆手,“景明君的愿望,我都知道了,本来为下属分忧也是主君的职责,可惜我不便行动……”
景明看到,清澈的温泉中,白骨公的下半身空空荡荡,髋骨以下都消失了,心里顿时一沉。
“便让妾身代劳吧。”
木屐声响,一位高挑的女性走上前来,广袖垂云、裙摆曳地、胸襟雄伟,螓首却是骷髅模样。
“祢祢。”白骨公微微颔首。
“偶然来拜会兄长,就看到这副狼狈模样。”骷髅美人抬起团扇,掩住面孔,“更听到一个好故事。”
她注视景明:“一元姬在你心中分量几何?现在如何,未来又如何?”
灼灼目光下,景明微怔。
现在,空空荡荡的心灵之中,她是少数有分量的东西。
未来,这颗心将会充实,会随着时间逐渐填满吧。那时候,她还重要吗?
“在那之前……我要抓住她的手。”
剑之卷二十
“哈哈哈哈!”
骷髅美人抛下团扇,花枝乱颤,毫不顾惜形象地大笑起来。
“阿兄,你看到他心里的话了吗?地狱里还有这等人啊!”
白骨公说:“祢祢,你端庄些。”语气多少有些无奈。
接着他朝向景明:“这位是舍妹,景明君可以叫她千手姬。既然她愿意出手,夺回作战万无一失了。功成之后,我为你们主婚。”
“是。”景明木木应了一句,千手姬已踱步身侧,拍肩道:“事不宜迟,这就出发吧。”
说罢轻轻弹指,指甲飞出,化作一艘绯红小船,悬在半空。
景明随千手姬跨上小船,听她唤了一声“飘摇舟”,小舟便升上高空,向目的地飞渡而去。
奇异的是,明明速度奇快,四周景物都飞速后退,熟悉的山川转瞬抛在脑后,景明却觉得很平稳,甚至有泛舟湖上的感觉。
“阿兄刚才的话,是想收你为养子呢。”
千手姬斜倚船头,悠闲道。
有这层意思?景明斟酌着,回复说:“白骨公很看重我。”
“呵,不必紧张,是好事呀。”
景明偏过头,看下方的山河已然陌生:“我将要到哪里去?”
“莫心急,很快就到了。”
半晌,飘摇舟降落到一处深谷之中,瀑布下注,汇入一汪深潭,潭水是瑰丽的紫色,流动时水光粼粼,映照在石壁上,使得环境一片紫色。
舟船轻轻落在水面上,继续下沉。
景明豁然站起,准备跳船逃生。
“稍安勿躁。”千手姬伸手虚按,景明便感到一股大力,使自己不由自主地坐了回去。
未几,两人连同飘摇舟一并沉入潭中。
景明动弹不得,任泉水涌上口鼻,却并未呛水。
他感到四肢在水体的阻力下变得粘滞,声音也变得闷闷的,隐约听得到水流的声音。
感觉……很熟悉。
“这是冥河的支流,传说逆流而上,能够去往现世。”千手姬笑道,“当然我们是往下流走。”
飘摇舟潜行在暗河中,景明感到心脏渐渐停跳,砭人的寒冷渗进骨髓。不知从何时起,四周昏暗到看不见颜色,沉默到听不见呼吸。
千手姬点亮一盏粉红灯笼,挂在船头。
景明眨了眨眼,黯淡的灯光下,千手姬的面孔不再是骷髅面貌,血肉已经复生,面白如玉,唇朱如血,眼角一抹绯色,顾盼间惊心动魄。
“只有在冥河里,妾身才能记起来。”她慢慢拂过船沿,“记起生前的花鸟草木,记起亡夫与幼子。”
“羁绊这东西,一旦斩断,即使再见也不能接续。”千手姬转过头来,神色郑重,“要珍惜因缘哪。”
景明认真受教,深深颔首。
“往前去吧,她在冥海里。”千手姬取下灯笼,递给景明。
剑之卷廿一
景明拿过灯笼,灯火摇晃间,已然不见千手姬的身影,抬高灯火,四下查看,仍然不见踪影。
再照看脚下,已经不是船板,而是沙砾的地面,若非行动凝滞,景明几乎以为自己传送到别处了。
记着千手姬的嘱咐,景明提着灯往前走去。
路旁有许多残尸与骸骨,见到生人过来,大多只漠然一瞥,并不理会。
他们眼光灵动,表情则沉凝,似乎思考着生死间的大秘密。
再往前走,渐渐有了全尸,有的衣着如新,表情鲜活,但仍旧不理人。
景明脚步一顿。
他看到道元跌坐道旁,表情茫然。
“道元。”景明呼唤着,声线像是闷在肺里似的,听不分明。于是他往前去,走到道元的面前。
道元低着头,无知无觉,似乎在打瞌睡。
“殿下,我既已殒命,便不愿回生了。”她喃喃自语,“这里很是安宁,很是喜乐。”
景明伸手盖住她的脑门,拂起一元姬额前的刘海:“是我。”
他半跪下去,平视道元涣散的瞳孔。
“是景明吗?”她明眸微眯,懒洋洋地说。
“想起来了?”景明点头,“那就走吧。”
“我……”
道元张口,说不出话来。
“一元姬,你想逃离武家的大义,违逆义理吗?”耳边响起冷淡的声音。
景明并不认得这嗓音,抬头向声源望去,瞳孔骤缩。
一张巨大的面孔遮蔽了天幕,细眼薄唇,眉心一粒红菱,是血护法的样貌。
他闭着眼睛,语调也没什么起伏,然而道元立即颤抖起来,如同筛糠一般。
“红莲斋大人何不成人之美呢?”
空中荡起飘渺的女声。
血护法眼皮下的眼球转了一转,沉声道:“千手姬,你也要同你兄长一样,与我敌对……”
地面似乎震颤起来,足下沙砾开始流动,景明当机立断,抓住道元的手,想拉她起来。
“你自己走吧,我是逃不掉的。”道元哀声道,“这是武家女儿的宿命,谁能脱开啊!”
“我当然要走!”
即使血护法身受重创,实力处于前所未有的低谷,恐怕也不是千手姬所能力敌的,眼看着防线摇摇欲坠,再磨蹭可能就走不了了。
然而问题在于……
“你呢?你不想逃吗?”
景明双手抓住道元的脑袋,额头相抵,逼视着她。
“要是想,你就点点头,我就带你走,血护法不算什么,倘若顾虑他,我就不会来这里。现在我就在这里,如果你宁愿待在这黑漆漆的地方,你就摇头,我立刻放手。”
他面目狰狞了,咬牙切齿地说:“现在告诉我,你要不要走;告诉我,你是选他,还是选我?”
说罢放开手,直身而起。
水波在振动,四周似乎正渗透着血色。
道元的眸子大睁着,渐渐蒙上水雾。
“景明!”
散发的姬公主悲泣哀鸣,呼唤着景明,伸出了手,雪白的指头接近了武士的脸庞。
“带我走吧!我再不要在冷冰冰的海底了!”
她双手直直前伸,向景明张开了怀抱。
心脏,在颤抖,在担忧与恐惧中跳动——毕竟在跳动。
于是景明抱起道元,开始奔跑。
剑之卷廿二
这是不知多少寻、多少丈的深处,到此深度,早已不见天光,只是幽深一片、暗沉一片,惟有道旁的游魂,眼中闪烁着些微的灵光。
尽管擎着灯笼,景明视野仍受限,看不清血护法施展了什么神通,只觉得水体震动、海床摇晃,上方有浓重的团块,仿若放慢的雨滴,缓慢地坠落下来。
景明奋力迈步,辅以划水,半跑半游,努力奔逃着。
雨滴终于落入灯笼照亮的区域,光幕之内,暗色的团块显出深红颜色,无声滴落,在景明脚下开了一朵朵红花,又仿佛有生命似的,纠缠向景明的脚踝。
景明吐气,气泡甫一出口,立刻炸散为数不清的白亮浮沫。
“月下鬼舞。”
他放开灯笼,伸手向佩刀。绯红灯笼旋转着下落,道元会意接过。
秋月出鞘,刀刃轻轻地落在地上,划过细腻的白沙,向上挑起。
下段斩。
雪白的流光激荡着汇合,汇合成漂亮的月牙,平平向前,斩断一朵朵血花。纷乱飞散的血滴之中,景明大步向前,推着刀芒,沿着月牙开辟出的道路前进。
渐渐的血滴稀少,水波亦不再震荡,恢复了冥海特有的沉寂。
接下来该往哪儿去?
景明一时迷惘,这时便看到千手姬的灯笼飘摇欲上,牵引着道元浮起,几乎脱离景明的抱持。
于是景明顺着升力轻轻一跃,一晃之间,双足已踩上飘摇舟的船舷。
景明接过灯笼,挂上船首,抱着道元坐下,舟船便自行启动了。
两人舒了一口气,这时发觉对面空无一人,唯有华丽的十二单衣,重重叠叠散落在座位上。
少顷,飘摇舟浮出水面。
景明甩了甩头,抹了把脸,忽然慌张不已:“道元?”
原来怀中空无一人,仿若一梦。
“莫急,魂魄已经回去了。”千手姬温言说道,依旧是盛装和服、骷髅面目。
飘摇舟飞旋而起。
约莫两时辰后,逍遥轩中。
碧蓝火塘之前,景明神色古怪。
“她的头颅何在?”
“不是在护法殿里吗?”幼童嘿嘿笑道。
面前的御座上,一元姬穿着羽衣,敛手安坐,领口上面空空荡荡。
景明疾步趋近,走不两步,便见一元姬跳下座位,迎上前来。
她乳燕投林般扑进景明怀里,小动物似的磨蹭着。
景明握住她的手,触感冰凉。
“担心不能说话?老夫自有办法。”逍遥轩得意拍手,一只娇小的黄莺飞出袖口,落在道元肩头。
“景明,终于见到你的真身了,原来之前不是做梦……”
黄莺叽叽喳喳地说起来,声线语气都与本尊一般无二。
景明拍拍她的后背,转头对惫懒的幼童怒目而视。
“别怕,等以后鬼道有成了,还能长回来。”逍遥轩一笑。
好歹是回来了,怀中小小的温软的躯体,触感是那么坚实,她是这样真切地存在于此处。
景明缓缓阖上眼皮。
春风起,窗外竹林簌簌有声。
剑之卷廿三
“诸位土下座恳求,就是为了这颗头颅吗?”
“正是如此,一元姬背弃大人,我等均愤恨不已,请大人将她的首级交给我们。”
护法殿中,妻女山的谱代重臣们齐齐跪坐,上身低伏、头额触底,显得谦恭至极。
“戮尸泄愤?真难看啊……”上首的男人脸色苍白,神情冷淡,缓缓说,“又或者,是想拿去讨好新主人?”
“不敢。”
重臣愈加恭敬,额头死死贴着地毯,小心屏住呼吸。
“罢了,希望你们还记着武士的荣誉。”血护法拍了拍手,便有小姓端着锦盒过来。
为首的重臣捧过锦盒,注意到殿下脸上倦怠的表情,当即告退,将盒子举过头顶,挪着膝盖缓缓退出殿堂。
出了门,几人打开锦盒,明黄绢布里是一颗小巧的脑袋,睁着眼睛,神情迷惘,正是一元姬的首级。
“呵呵……”带着忿怨之意,众人低低笑了起来。
“呕呕!”百里之外的踯躅崎馆,无头的姬公主莫名恶心,倾下身躯,食道的断面里便流出秽物,滴滴嗒嗒落在地上。
“殿下!”侍女连忙递上汗巾。
道元细细擦干,肩头小鸟叹气道:“怎么又来,莫非魂魄仍然不稳么?”
侍女垂头回道:“逍遥轩大人说并无隐患。”
“怪事。”
道元拎着汗巾一角,嫌恶道:“什么秽物如此腥臭,拿去丢掉吧。”
侍女恭顺接过。
“对了,景明回来了吗?”
“殿下已经在更衣了。”
不多时,景明身着素白常服,迈步走进内室。
他解下秋月,平放在刀架上,随意道:“白骨公分配我为片轮城代,不日就要赴任。”
道元吃了一惊:“片轮城!离前线这么近,岂不危险吗?”
片轮城在尸积山北面,与南面的河滩构成进攻妻女山的两条通道,虽无大片的平原供兵团交接,没有发生过合战,但双方势力犬牙交错,时时摩擦,战火一直不灭。
在这样一座城担任城代,自不能悠游林下,政事繁忙之余,也免不了大动刀兵。
“危险的是他们。”景明淡淡道。
道元只好应了声“是”,吩咐侍从准备行囊。
景明看道元兴致不高,神情温柔些许:“待安顿下来,婚事便可以提上日程了。”
“诶,婚事?这么急迫吗?”道元顿时动摇,坐姿不稳。
接着她害羞地抬起袖子,掩在脖颈的断面上。
景明含笑道:“你不愿意吗?”
小黄莺扭过头去,扭捏道:“……可是我的头还没有长出来。”
“这何妨呢?”
“呜……”一元姬羞得说不出话,提起裙摆,转身逃开了。
城之卷其一
几日后,景明便启程,同行的除了道元与少数侍从,还有军议时见过的独眼龙谋士,名叫勘助,因为评定时铁面无私,又被叫做勘定斋。
“白骨公殿下要我尽力辅佐您,城主有问题尽管提,在下一定竭力解答。”独眼龙态度颇为严肃。
景明也肃容道:“那么,当城主首先要做什么呢?”
“论及首要,自然是慑服当地的豪族。虽说如此,也不必一开始就大开杀戒,先借茶道的名义邀请之,不服从的再征讨,如此比较稳妥。”
原来如此,景明搓了搓下巴,新鲜的胡茬沙沙作响。
“妾身亦有疑问,敢问片轮城附近有什么异人值得拜访呢?”道元接口问道。
“道光寺的朱璇大师符道精深,另外切手纲、泉泽纲两位剑道名家也在附近隐居。”勘定斋思索道,“还有……捷足公吧,不知道能否见到。”
“捷足公是?”
“是殿下生前的敌人,虽然是前尘往事,但他仍旧惧怕大公,东躲西藏,我们便如此称呼。”
众人驱马来到片轮城,仰头望去,城堡修建在丘陵顶部,是一座典型的山城。小城有两重曲轮,虽然面积不大,却易守难攻。
几人欣赏一番,便打马前行,穿过城下町。到大手门前,景明见到几个武士围在门前,大声喝骂:
“熊造你这利欲熏心的小人,讲好的报酬也要抵赖吗?今日你不付钱,我等就打上本丸去!”
头顶的天守阁推开一扇窗子,传出来中气十足的声音:“你们远远看了一眼,太刀都没有拔,便好意思来领赏钱吗?”
景明拍马上前,皱眉道:“聒噪什么?”
“你又是谁啊?”武士态度倨傲。
“放肆,来者乃片轮城新主景明大人,没尊卑的东西,还不行礼!”勘定斋赶上来,责骂道。
几个野武士吃了一惊,议论道:“这个猛士就是新城主吗?”
“先上去说话吧。”景明抬头喊道,“能否打开大门?”
未己,一众人坐在会客室中,武士与老城主不对付,互相并不通话,只向景明叙话。
“如此说来,砥峰城已经破了?”
“大人,城头已经竖起了红莲旗。”野武士说。
话说出口,景明听到后堂传来哀哭之声,屏风隙间赤足哒哒跑过,绛紫的下摆一闪而逝。
熊造城主回头看看,叹息道:“砥峰城的公主,两日前过来告急,当时还能支撑。”
说着感叹起世事无常,拾起茶盏抿了一口。
搞得与己无关似的,景明心里嗤笑起前城主的做派。
“砥峰城是片轮西边门户,若是丢失,片轮城也不稳。”勘定斋肃容道,“熊造殿有何方略?”
熊造苦笑道:“如您所见,大公征发足轻合战,田地都荒芜了,眼下只有这几个武士,跋扈非常,本人都指挥不动。”
“不是你先遣散武士的吗?我等如今是浪人,拿钱办事怎么了!”武士反唇相讥,两边对上眼,激烈争执起来。
景明不耐,扶刀站起。
“你们愿意效忠我景明?”他居高临下,睥睨着武士众。
“熊造还拖欠着年俸……”武士犹豫道。
景明冷淡道:“若是有相应的勇武,百贯俸禄又如何?”
闻言,野武士顿时呼吸粗重。
景明点点头,转向熊造城主:“我需要马匹、清水,还有熟悉地势的向导。”
勘定斋瞪起独眼,讶然道:“莫非这便要出阵吗?太草率了!”
“勘定斋,砥峰的敌人比赤备如何?”
“远远不如……”
“那就没问题。”景明微笑起来,“明日卯时出发。”
城之卷其二
当夜,景明几人住进了本丸,木造的建筑高居山顶,仅在天守阁之下,从窗口望出去,城下町尽入眼底。
“占据砥峰城的,估计不是血护法的本家精锐,大概是当地豪族吧。”景明离开窗口,“也许有你的熟人。”
一元姬肩上,小鸟轻轻摇头,鸣啭道:“我没有战力,还是在阁中为你祈福吧。”
说话间,有人敲门,景明向门口看去,门帘上映着人影,裙裾飘然。
“请进。”景明喊了一声,在几案后坐下。
移门徐徐推开,一名紫衣少女膝行而入,向景明深深躬身:
“城主大人,能请您拯救砥峰城吗?”
景明皱起了眉头,没头没尾的是什么意思?何况自己本就要讨伐砥峰……
看到景明神色不虞,少女抿住嘴,眼圈微红,凄婉道:“若是大人乐意,妾身愿意侍奉。”说着便开始解衣衫。
纤细的手指在领口上一抹,轻薄的坎肩就飘落下来,再解开罩衣的绳结,外层的唐衣哗啦敞开。
这时,身后响起清脆的咳嗽声。
道元清咳一声,少女这才发觉屋内尚有人在,顿时一僵,慢慢扭过脖子,又被无头的公主骇了一跳,手脚更加僵硬。
“失礼……”少女低下头去,脸庞通红。
黄莺拢拢翅膀,矜持地仰起头。
看着少女手足无措的样子,景明不由好笑。
“是砥峰的城姬吧。”他开口道,“你或许没听见,但我已决心攻打砥峰城,就在明天。”
少女豁然抬头:“当真?”
“景明从不大言诳语。”一元姬哼了一声。
那么是真的了?少女大为震动,呆怔片刻,眼瞳中泛起异彩。
“妾身知晓砥峰城附近的地势,还有直通本丸的密道,一定能帮助大人!”她当即自荐为部队前导。
密道?景明视线一撇,与鸟儿四目相对,微微点头。
心里有了决断,他转过头端详紫衣的少女:“这副打扮可没法行军。”
听到景明责难下属的口气,少女不知为何显得自在许多,微笑说道:“大人不必担心。”
于是她挣开衣带,呼啦一声,裙裾滑落,在地上铺开一朵大花。而脱下和服后,里头却是男装,束袖修身,与武士服相类。
“我以前经常打猎,能骑马,也会使弓箭,绝不至于拖大人后腿。”少女自信道。
这神采飞扬的情态,恐怕才是她的真面目吧。
随后少女躬身施礼,雷厉风行地走了,移门刷一声合上。
“挺有趣。”景明评价。
道元不声不响挪到了少女刚才的坐处,遮住景明视线。
“怎么了?”
“我还是随军吧,看的书多,也能帮上忙。”
“或许有危险。”
“以前不危险吗?”
道远抚摸自己空空的颈项:“现在好歹没有头给他们砍了。”
景明微笑起来:“还留着小姓的衣服吧?”
“早不堪用了。”一元姬笑意盈盈,“不过有新的。”
城之卷其三
次日凌晨,景明携道元来到马棚。
“马料充足否?”一元姬问道。
景明拾起一撮干草,用手指搓了搓:“大概没问题。”
两人都穿着轻便的护甲,对景明是可有可无,但于道元意义重大。顺带一提,由于道元体型娇小,盔甲十分难找,最后是熊造城主贡献了养子元服时所穿着的甲胄。
景明牵过马,往大手门走去,见到门前已经集结了武士,人数齐整。
少女也在其中,身着竹甲,戴着斗笠,光看外表辨认不出男女。
景明想起来,还没有问过她的名字。
“叫我缁衣丸就好啦。”她这样说。
原来砥峰城主一直没有儿子,便将姬公主如男孩般抚养,还起了男性化的名字。
于是众人启程。
开始在片轮城附近,还有大片空荡荡的稻田供马匹奔驰,随着骑士行进,田地变得荒芜,杂草足有一人之高,路途难行起来。
野武士们指点道路,沿着上次侦察的路线走,速度提高不少。
未己,众人来到砥峰城下,远远看去是座平山城,规模不大,似乎很容易攻破。
如此想法大错特错。战国的城寨在防御上极为出众,石垣高耸,难以攀爬,来敌只能顺着盘旋的马道上攻。途中障碍重重,全程暴露在箭矢的射程中,且通道狭窄,兵力无法展开。即使攻破大手门,还有一重仪门等着。其中还有水池粮仓,供防御方长期坚守。
所以,通过密道直逼本丸,才是上上之策。
“砥峰城破得这么快,颇有可疑处,密道也未必安全。”道元低声对景明说。
“我理会得。”景明打起精神,当先踏入密道。
沿地道弯弯曲曲走了几刻,坑道开始向上,景明手脚并用,攀爬而上,快到顶的时候,听到上方有动静,便放轻动作。
声音清晰些了,是男女交合的声响,夹杂惨叫与痛哼。
景明当即掀开顶盖,提刀跃出。
明明白昼,天守阁中却十分昏暗,窗户都以黑布封住,室内唯一光源是几支昏黄蜡烛,烛火摇曳间阴气森森。
室内一个武士,体型胖大,正骑在一个妇人身上运动。
突然闯入的来客使他吃了一惊,再见到景明手中利刃,顿时反应过来,大喝:“敌袭!”
怒喝间,庞大的身躯拔地跳起,啵的一声,一片黑影迎头兜来。
景明刀背一拍,将其挑开些许,斜斜飞出。
缁衣丸跟着跳上来,正好大块噗的一声拍在她面前,她低头瞧去,登时悲鸣:
“姐姐!”
“景明!”道元探出密道,忽然惊叫!
不消提醒,景明已原地跃起,秋月下扫,劈在地板上,宛如劈进泥淖。
低头瞟去,地上的阴影如同翻滚的泥浆,景明心知不能下脚,伸手抓住头顶的穿插枋,单臂吊住。
往前一撇,那武士看似肥胖,动作却轻灵,一纵之下就跳到了武器架上,摘下一柄薙刀。
“是片轮的刺客吗?来了就不用走了吧!”胖武士嘿嘿冷笑。
这时野武士陆续从密道爬出,为首者跨了一步,身形一个趔趄,右腿已经陷入影子。
“不要出来!”景明高喊。
提醒迟了一步,那武士已经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惊惶地惨叫起来。
几个同伴拉他不出,只能眼睁睁见看着他沉没。
其余武士吓得退回地道。
“现在一对一。”胖武士舔舔嘴唇,狞笑起来。
下一刻,庞大的身影高高跃起,手中薙刀飞转,向着无处借力的景明当头劈来。
景明低吼,以极为别扭的姿势举刀,迎向薙刀的锋刃。
咔擦一声,景明硬生生扭断了抓握的梁枋,横飞出去,他便把手中一截枋木丢向地面,足尖一点,借力跃起,抓住另一根房梁。
胖武士则原路飞了回去,重重撞在金柱上,神色谨慎起来。
城之卷其四
“你到底是什么人?”胖武士擦擦嘴角,嘶哑道。
话语只是掩护,他一面提问,一面横挥薙刀。劲风下,台座上的蜡烛骤然熄灭。
天守阁内陷入了更深沉的黑暗,暗影愈发骚动起来。
“小心上面!”黄莺的啼鸣在耳边响起。
话音刚落,景明已从房梁落下,刚松手,暗影便爬行到了梁枋之上,实在惊险。
“秋月之下,鬼魅手舞足蹈!”
诵念声响,秋月发出湛湛清光,景明倒转刀刃,笔直插入泥淖之中。
秋月没入地面,便听见嘶嘶如烧灼,影子消融如化雪,退出一臂之外,清出块半径两尺的空地。
景明稳稳落在地上,眉头蹙起,本以为能清空泥潭的,驱除效果不如预期。
却听到尖锐裂响,胖武士已经挥舞薙刀,砍向景明脖颈。
此时秋月插地,已经来不及拔出,何况一旦拔起,黑影必然回涌,武士确信,景明已坠入死地!
“呃啊!”
惨叫声响,魁梧身躯轰然倒地,还不等他爬起,骚动的暗影已蜂拥而至,将其整个吞没。
景明端着薙刀,随手转了个风车。
胖武士低估了额角恶鬼的气力,也高估了自己。
薙刀杆长刃短,是最容易空手夺白刃的武器之一。
地面上影之沼泽已经退却,景明走到墙边,撕下遮光的黑布。
白炽的天光倾泻而入。
扯下所有黑布后,天守阁里亮堂起来,众人从密道鱼贯而出,看到被沼泽淹没的两个人都失去了皮肤,鲜红的肌肉裸露在外,看起来极为可怖。
不过两人倒还没死。
另外,胖武士之前丢过来的女人倒没有被吞吃,有些奇怪。
“因为姐姐早就已经死了。”缁衣丸摇摇头,为地上的女人合上眼帘。
她伤痕累累,满身污秽,几乎不成人形了。
众人脸色均是难看,忽然间黄莺振翅飞上屋梁,道元捂着肚子呕吐起来。
景明深深吸了口气,走到脱了皮的胖武士跟前。
面无表情,一脚踩上他的脸。
“嗬,嗬……”武士浑身颤抖起来,喉咙艰难出着气,全身渗出血水。
“缁衣丸,你过来。”景明唤道。
少女沉默地走上前来,景明将秋月递给她。
缁衣丸举起名刀,对着地上的血人斩下。
笃。
刀刃入肉,发出沉闷的声响。然后缁衣丸举刀再斩。
笃笃笃的切肉声里,景明转身回来,问野武士的头领:“你认得那个胖子吗?”
野武士看看挨刀的尸体,已经被剁成肉酱了,脸色苍白道:“似乎是西野城的城主,听说其‘沉沦泥淖’的咒谛非常厉害,应该就是这个吃人沼泽。”
景明点点头,下令道:“既然主将已经伏诛,剩下就不足为惧了,留一个人看守,其他人随我去肃清本丸。”
说着砍断天守阁前的旗杆,一路杀下去,没有砍几个人,砥峰城的旧部便闻风起义,抢夺了城门,余下敌对武士皆自尽于角楼。
至此砥峰城落。
城之卷其五
春风骀荡,携带着雪白的花瓣,呼呼灌进天守阁中,景明吸了吸气,没有嗅到血腥味。
身后一名身着公服的老者垂首报告:
“景明殿下,城主大人一家大多殉难,除缁衣姬以外,大人幼弟若善丸不见踪影,其余诸殿下都已化作行尸。”
“有回魂的希望吗?”
“城主大人或许有,可是偏僻之地,也找不到精擅回生咒谛的高人……”
景明默然,现在才知晓逍遥轩那样的法师是何等珍惜,难怪那些野武士坚持要了断伤员,直接放弃了回魂的希望。
这样想来,他与一元姬运气都不错,算是福泽深厚了。
“那么还是物归原主,让缁衣丸小姐继承城主之位吧。”
景明把玩着秋月的剑格,转身向老人点了点头,迈步走下本丸。
“肉酱已经倾倒了,剁成那样,即使鬼道再强也难以复活了吧。”一元姬迎过来说道。
“嗯。”景明略略点头。
“我方才想起来,这个人我应当认识,在妻女山的评定会上。”道元低声说,“与他同列的还有十三个,都是死不足惜的恶鬼。”
景明停下脚步:“要我给你杀光吗?”
道元语塞。
“不用急。”景明说,“白骨公要攻略护法殿,早晚有兵戎相见的时候。”
两人结伴下山,路遇缁衣丸,她已经华服加身,白面朱唇,俨然一位姬公主。
不过,本来就是砥峰城大名的爱女,如此装扮也是熟稔至极,说不上不合适。
只是在景明眼里,可能还是戎装更适合她。
“景明大人与元姬殿下这就要回去了吗?”
“我初来乍到,不便离开本城太久。”景明颔首。
传信的使者已经出发,不过景明一行并非孤身,还有砥峰的家老随行,似乎还携带了仪仗,以备归顺仪式使用。
“砥峰的诸位对白骨公忠心耿耿,之前的叛逆只是被那胖和尚胁迫了,这点我会如实禀报,你们不用这样大费周章。”
景明劝慰了几句,家老一再坚持。对这种古板的老头景明也莫可奈何,就随他去了。
登上砥峰城准备的华丽马车,道元已经端坐其中,队伍即刻出发。
景明随意靠在车厢木壁上,抬眼见到道元捂着胸口,身躯颤动不已,不由奇怪。
“怎么了?”
黄莺咯咯笑道:“你上到车里,就好像寺院里的大佛。”
原来砥峰城毕竟不过一座小要塞,贡献的马车虽然华丽,空间却不大;加之景明身材魁梧,钻进车内,头顶都要触及车盖了,的确很像高到梁枋之间的巨大佛像。
景明撇嘴,还以为是犯了急病,结果只是在笑吗?真是无聊。
随即又有些恼恨起来,没有脑袋,看不到表情,无论如何还是多有不便,于是又想到被血护法轻松斩首的情形,心里涌起忿恨之火。
“景明,大佛可不会皱眉头哦。”她语调轻松,伸出手来按摩景明眉间,“看我把它抚平。”
景明微惭,别过脸去:“太狭窄了。”
于是小道元轻轻跳上男人的膝头,坐到了景明怀中。
“请伸伸脚吧。”她大方地说。
城之卷其六
她沉凝地思考着,慢慢蹲下身体,用小心翼翼、乃至于有些温柔的动作,剜下薄薄一片肌肉。
“你痛不痛呀?”她语气轻柔。
咕噜噜滚到幼童脚边,切齿道:“你再说一遍?”
过不多久,景明的躯干被放了下来,脑袋则满屋飞舞,焦躁道:“弱、太弱!如何能变强?”
幼童瞪眼道:“你够快了,老夫两百年头一回见。”
“那比血护法如何?”
“不过一颗飞颅,来一千个也不够他塞牙缝的。”
“可恶!”景明怒骂,口中吐出焦黑的熏烟。
逍遥轩跳起来,把飞颅按回脖子上,骂道:“冷静点!赢过血护法没戏,但若想唤回一元姬,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景明扭扭脖子:“快讲。”
他将被褥丢给道元,也不更衣,直接卧倒在塌塌米上。
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景明眉头皱起。
从醒来起,焦躁感就挥之不去;侧躺时,新生的额角又格外硌人,愈发令人不快。
心头涌起欲望,想要抽出秋月,劈砍骨肉。
“啧。”
他低低切了一声,于是声音骤然消失。
然后他感到少女极轻、极缓、极小心地躺到自己旁侧。
许久才听到匀细的呼吸声。
她在害怕。
景明想起一件事,自己杀过的人里头,大概只有一半是寇仇。
与之亲善的,最终都没有逃过一刀。
“善恶相抵……”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这个成语,然而意义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