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由乃
那一年
4月28日:未来日记
我自诩为世界的观察者,为了让这个头衔名副其实,我事无巨细地记录自己所见到的一切,那是我初中二年级做过的事。
在学了一些历史之后,我发现自己记录的琐碎缺乏价值。
把儿时的狂言埋在心底,发酵为对历史学的兴趣,我成为了一个正常的、立派的成年人。
一年前,我来到了这里,顶替了一个少年的身份,有了新的名字:“天野雪辉”。
前世的记忆像是隔了一道面纱似的模糊不清,自己的性格似乎也受到原身的影响变得有些黏糊,不过,我的志向保存得十分完好。
学习、观察、思考并记录。
相比以前,我更注意宏观的东西,比如说,操纵着这个世界的神灵,朱庇特。
此刻,我身处于一座空阔的大厅,由于偌大的空间中几乎没有光源,放眼四顾也只有黑暗、黑暗、黑暗。
在这个寂静的空间中,朱庇特的身躯像是山峦一般巨大,却无视物理定律,漂浮在我的头顶,加上周身环绕着的一圈琴键般的机械,看上去就像土星与土星环。
“是时候安排一点有趣的小玩意了。”它舒展着颀长的手指,在复杂的金属键盘上敲敲打打。
有些急躁了,我觉得。
“如果你希望改变处境,我可以给你一份。”它轻轻地瞟了我一眼。
感觉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实话说,将你带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个。我需要你通过一个小考验,好将我的力量与责任交给你。如你所见,这副身躯已然衰老。”
也许很危险,我无谓地想,也许有生命的危险,可是我不入局,似乎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另外,原作的男主应当是活到了大结局吧?
“看来你同意了。”朱庇特的声音似乎带着一丝笑意,“静心想一想,你感觉到了什么?”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预感像潮水一般涌来,明天的第一支飞镖会正中靶心、早间新闻会播报杀人犯的消息、上学路上某某与某某会罕见地碰面……都是这些无聊的事。
看来我已经被拉入棋局中了。
“你在心里写的日记,会变成预感从未来找到你,如何?”朱庇特很满意似的说,它恐怕觉得这个超能力很不错吧。
我从幻想中醒来。
早上,飞镖中十环,状态绝佳。
刷牙的时候,听到电视机里提到最近流窜的杀人鬼。
路上看到两人碰面——这两位叫什么名字来着?
不必再验证了,我拥有了一本未来日记。
有了预知未来的能力,人生就像走上了快车道一般,只要你愿意,成为别人眼中的赢家是很轻松的事。
我稍微试了试,避过几个找茬的同学。
不过嘛,对这份第二人生,我想困难一点也并无无可。毕竟一帆风顺的人生,连自传都没什么内容呢。
想度过相对比较精彩的人生,让超能力者、异界人、宇宙人、未来人在我的生命里粉墨登场才好。
对了,所谓的考验什么时候来呢?会以什么形式来呢?
考虑到朱庇特的作风,恐怕不会有什么大张旗鼓的幻象,而是借助现实的因素巧妙地达成吧。
这么说,可能有其他的参赛选手,而我们会以互相敌视、攻击的立场,完成这个棋局。
那不就是一场大逃杀么。
大逃杀胜利的法则是什么呢,毫无疑问,是苟。
龟缩、隐藏、积蓄力量,等出头鸟们淘汰了,再解决少量的对手。
这么说来还是少依靠日记为好,用得多了难免会露出形迹来。
这么说……
最近很火的那个杀人鬼,不会就是个参赛选手吧?
……
早间休息过后,数学老师火山整了场突击测验,一时哀鸿遍野。
“先生,这道题目没有讲过吧?”
“噢?我怎么记得前段时间说过这个知识点呢?”
说的是第三题吗?我倒没看出来。
轻松写完,我有些无聊了,一抬头,正看见我妻由乃回头瞅了我一眼。
我妻由乃,我很久以前就知道她,说是知道,其实也只是听说过名头罢了——我没看过《未来日记》——不过眼下是互相认识的,头一次见面是去年五月。
5月10日那天下午,我苦恼于进路调查,踌躇了很久仍旧难以下笔。
说来,学校为什么这么在意初中生的职业规划呢?无论这时候写得多认真,两天后就会抛诸脑后的。
斜阳已经红了,西方霞光万丈,天边的薄云亦有了瑰丽的颜色,这么说,已经快到放课的时间了。
左右一看,基本上都已经交了进路表回家了,要么是参加社团。
干脆写个升学交上去算了,不过,写点别的也没关系吧,并不会有人认真看的。
于是笔走龙蛇,道:“欲共家人赏夕阳。”
说起来这具身体原来的家人已经不在了,这么写恐怕不好吧?
管他呢,走了。我开始收拾书包。
“你写的是什么?家人……夕阳?”有人走到了我的桌边,是同班的我妻由乃,容姿端丽、学习也好,大家的校园偶像。
之前没有接触过,不过,倒是听闻过病娇的名声。
“希望与家人一起看夕阳的意思。”我想,对十四岁的小姑娘来说,这句话的汉字太多了,认不全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你的家人……”她露出了悲伤的表情。
是个好人嘛,有色眼镜要不得。
“嗯……我的家人之前失踪了,现在还没找到。”我小小地撒了个谎,“大概这个愿望很难实现了吧。”
“会实现的!”像是被单纯的善意所鼓舞,我妻冲动地说,“家人不只是父母……未来的某一天,我可以当你的新娘子……”
她的脸是绯红的,是霞光染红的吗?还是说害羞了呢?我不明白,为什么会突兀地得到我妻爱的告白,明明之前未曾谋面。
在我回复什么之前,我妻飞快地跑掉了。
在火烧云下,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天野雪辉”恐怕是原作的男主角。只是,我不完全是天野啊?
……
扯远了,刚刚她是不是在看我?东张西望有作弊的嫌疑啊。
果然火山往那边走了,两人小声交谈了几句,我妻应了声“是”,算是过了关。
好学生是这样的,我从小也是这待遇。
总之,目前风平浪静,大逃杀的紧张感大概正在路上,估摸着还要过几天才到吧。
放课后,我照常收拾书包准备回家——我是归宅部的,没有参加学生社团——猛看见我妻的桌子上有一尊泥人。
那是朱庇特身边的从神乌莫的形象。
虽然面目不太清楚,不过形体捏的挺像。
她是参赛者吗?也是,女主角没理由不参战的。
那么现在,我妻由乃在哪里?
“这就是你的未来。”
说曹操曹操就到,不对,她一直在门口等我吧。
发现我神情有异常,立刻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我承认,自己没有学过表情管理,被她捉住了破绽。
“果然是这样。”她成竹在胸地笑了,笑得像个反派。
我收拾了一下心情,直视她。
我妻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你为什么不逃跑呢?”
我答:“你还有话要说吧。”
她点点头:“时间有些来不及了,我们边走边说好吗?”
随后,我提起书包。
路上,我妻有些沉默,隔着两拳的距离与我并肩走着。
步子太小了,不是说时间紧急吗?我加快了一些速度,她自如地跟上来了。
“请往这边。”过红绿灯的时候,她扯我的袖子,指点方向。
这样走走停停,到了一栋废弃的大楼下,隔离带早已损毁,未受任何障碍,我们就进入了大楼内部。
我想是时候提问了,叫了一声:“我妻同学?”
我妻由乃触电般颤抖了一下,满脸通红地转过头来。
她一路上都是低着头,我完全不知道她脸色怎么变成了这样。
是夕阳的余晖照耀脸庞吗?这里可是阳光照不进的室内哦?
“小雪……”她动摇地看着我。
我清了清嗓子,尽量放缓语调。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可以说明一下了吧。”
她有些困惑地拿出手机,向我展示屏幕画面:“小雪的日记里没有写吗?我们被三号盯上了。”
忽略掉一些神经质的絮语,屏幕上的确写着“于十四楼被三号击杀”的字样。
奇怪,我并没有危险的预感呢。
“看来不能去十四楼呢。”
既然是被人盯上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得去有掩蔽物的地方。
进一步说,最好让对方处于缺乏掩体的开阔地带。
重点是要抓住先手,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
“我明白了。”两个人一起进了电梯,我便按下了十四楼的按钮。
“小雪!”
“要是不让电梯去十四楼,他可能会警觉。”
这些天我基本没有利用过预感,当你没有按照预想的未来行动,未来的画面也会变化。没有理由说,其他参赛者的未来日记不存在这样的机制。
要是去了其他楼层,比如顶楼,搞不好会引起警惕。
三号但凡有一点纪律性,都会在上楼之前确认一下日记内容吧。
“原来如此。”我妻理解得很快。
“那么就让我埋伏在电梯门口,把他打倒吧。小雪你躲起来,不要被伤到了。”
啊这,这么勇于任事啊?
“你是女孩子,还是我来吧。”
“要不然……”我妻的眼神逡巡了一圈,“小雪没有带飞镖吗?”
“没有。”
原主似乎是有带着飞镖上学的习惯,这癖好太过怪异,我没有继承的意思。
电梯里一时有些沉默,巧的是,十四楼正好到了。
“你不用这样做。小雪,我会保护你的。”
开门的时候,我妻这样说。
这种话,你能拿它怎么办呢?我暗暗叹气。
“对了,那个三号有枪吗?”
我看到电梯门口有一堆杂物,便去找点家伙,顺带岔开话题。
“应该是没有的。”
“那么,”我从木板下抽出一条钢筋,“用这个就可以了吧?”
准备工作:
首先,用外衣缠住钢筋与手腕,防止滑脱与挫伤。
其次,包住钢筋末端,防止刺穿自己的腹部。
再次,将水壶里的水倒在电梯门口,争取让他滑倒。
最后找一个掩体,电梯门前的承重柱就不错:足够粗,可以掩蔽我们的身形;足够近,可以让他措手不及。
考虑到对手似乎戴着护具,不能奢望一下刺穿他的要害。不过沉重的护具带来的不仅仅是防护,一旦摔倒,要爬起来也会变得困难。
“我们分工合作,我把他刺倒,你去抢夺他的武器。”
我妻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同意了。
那么,剩下的就是等待了。
两分钟后,电梯开始下降。
落到一楼后约三十秒,又开始上升——他来了。
十一、十二、十三……
指示灯亮了,发出机械的提示音。同时,电梯门缓缓打开。
全副武装的男人手持砍刀,警惕地从电梯间走出,两脚踩到了水上。
扫视了一圈没有找到目标,他的左手伸向裤兜,掏出了一只半新不旧的手机,他的视线投向手机屏幕。
就是现在!
从承重柱后闪出,我手持钢筋,向这个凶徒冲去。
三四米的距离,冲刺下只是一瞬之间,铅黑色的钢筋捅上了他的胸膛。
没插进去,感觉像是击中了钢板,但他已保持不住平衡,仰天倒进了电梯间。
手机远远地飞了出去,我妻由乃敏捷地追上,一脚踩中。
男人还在挣扎,我感觉快握不住钢筋了。
“我妻!把他的刀拿开!”
不好,他已经抓住了脱手不远的砍刀。
就在我血液都快凝固的这一霎那,男人的身体像面条一样扭曲了起来,紧接着,以我很熟悉的方式被吸入了虚空。
这……
“没关系的,只要破环日记,他就出局了。”
我妻举起被掰断的手机,向我解释道。
这么说来……
朱庇特,你是不是很希望我赢啊?
5月01日:梦会
晚上,朱庇特叫了十二个剩下的参赛选手去开会,规则总算搞清楚了。
好消息是,大伙都蒙着一层浓郁的阴影,身份暂时不虞暴露。不好的消息是,朱庇特有意无意地捧了我两句,引起了其余选手的注意。
或许还有一个好消息,我妻没说什么怪话。
说到我妻,她似乎已经跟踪我相当一段时间了。这小姑娘,热烈地爱着天野雪辉。
不过,我不是完全的雪辉,这是第一。
第二,正如日本人会将爱与恋心分开一样,英国人也认为crush与love不能等量齐观。十五岁的年纪,无非是荷尔蒙的萌动而已,实在不能承受“爱”这个称呼。
以我的爱情观来说,回应她相当不负责任。
毕竟我曾经是个成年人。
回到那一天,在解决了三号之后,太阳差不多完全落入了地表,天空呈现着紫红、瓦蓝、藏青相混合的色彩,颇为美丽。
在这样的夜空下,我妻由乃难以自已地向我吐露了自己的恋心。
……
三号已经出局了,在雪君帅气的突击下,干脆利落地解决了。
事情结束之后我舒了一口气。
这个世界的雪君,有点不一样呢。日记不再是手机的样子,习惯也和印象中不同……嗯,更加可靠一点。
这是因为一年前,雪君的父母奇异地失踪了。
或许是这里的时空神另有安排,可是,雪君的的确确因此承受了失去双亲的痛苦。一想到雪君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宅邸中,孤苦伶仃的样子,我的心脏就难过地揪紧了。
然而,现在还不能向雪君说明一切的真相。
紫色的夜空下,无数话语要从我的喉咙中涌出来,然而还不行。
我只有苍白地诉说,期盼着我的言语能够给予你一点力量——多么懦弱、多么笨拙的我!
“让我保护你吧,我永远会保护你、永远和你站在一起!你看,我的日记是小雪的日记,上面写着的都是你的事!我们一定能在这场游戏中走到最后,我们的日记合在一起是完美的,其他所有人……”
唉,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了!夜啊夜,感谢您遮住我烧红的、丢人的面孔,感谢您给我今天的梦。
雪君,他会说什么呢?
“我想,我并不是我妻同学梦想中的雪辉。”
哎呀,梦醒了。
……
多少有些害羞,前文就略过了,总之,我妻同学向我表白了自己的心迹。
我想,我并不是她心目中的那个雪辉。
抛开这个不谈,现在也不算是谈情说爱的合适时间。虽然稀里糊涂地消灭了一个敌人,但其他敌手还隐藏在迷雾中,我们对此一筹莫展。
别说定位了,连有几个对手都不知道。
“现在还是商量一下对策比较好。”
回去的路上,我向我妻同学这样提议。
她当然是同意的,基本上,我妻由乃是一位聪慧又果敢的战士。
由于她的果敢与雷厉风行,不知怎的就跟着到了我家。
“可以短信联系的,这么晚了,你的父母不会担心吗?”
我礼貌性地劝阻了一下。
我妻没有回答,她同家里人关系不好吗?
她站在门口,紧张地理了理水手节。
“我进来了。”
好正式的敬语,搞得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没什么可招待的,只有白开水。”拿起水壶给她倒了杯水。
话说这水壶平时我都是直接对嘴灌的,希望她不要介意。
倒完水,两个人在茶几前对坐无言。
稍晚一点的时候,两人一起被朱庇特拉入了幻想世界之中。
5月04日:拜访
接下来几天倒是意外的风平浪静,只是火山老师生病了,隔壁班的数学老师来代班。
两天后,我妻邀请我去她家里交换情报。
这几天我妻同学每天要向我发送大量的短信,导致交流起来比较困难,客观说,的确有必要当面谈一谈。
问题有四个:
其一,三号是怎么怎么找到我的?我自认没有露出什么行迹。
其二,我妻由乃为何知道三号的行踪?她的日记如果只是单纯地记录我的未来,为何我的未来日记却没有发挥作用?
其三,我妻由乃在朱庇特召见参赛者之前就明白了太多规则,三号似乎也对此很清楚,他们的情报来源是什么?
“其实,三号就是火山老师哦,因为很熟悉所以做出了判断吧。”
“小雪一直没有看日记吧?这样不知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直接问乌莫的话,她就会告诉你的。”
原来如此,我一直对朱庇特身边的小小从神有所忽视,原来还有直接提问这一招啊。
另外,在我妻的认知中,似乎所有未来日记都必须有一个实体;而朱庇特也曾明确地对所有参赛者强调“日记破坏就出局”;那么,我果真是特别的那一个。
晚上叨扰女生的闺房,对我来说还是第一次,不过上回她不是也来过我家嘛,算是扯平了。
我在心里酝酿着冷笑话,来到了我妻家的门前。
游戏参加者齐聚因果律圣堂的那一天,我妻是待在我家中直到晚上十点,到了这个相当不妥的时间段,还磨磨蹭蹭地不愿意回家。
搞不明白她的想法,我只好负起责任来送她回去。
以防万一说明一下,路上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哦,只是简单地送人回家而已。
上次已经认过路了,这次就顺风顺水地到了。看到我妻同学在玄关前期待的样子,我只好硬着头皮上门。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像要见公婆似的。
不过,我妻的父母似乎不在家。
黑洞洞的房间带着邪气,我在黑暗的走廊中绕了几圈,被带到了一间很传统的会客厅中。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开灯。
“啊,家里不巧停电了,我去拿蜡烛。”
我妻解释说。
蜡烛,加上这间江户时代风格的住宅,就颇有古人的感觉了。我是不是应该穿和服来呢?哎呀哎呀,这副现代人的打扮以古代人的眼光看恐怕相当粗俗吧?
想着无聊的话,我无声地笑了。
我妻同学拿来了一杯蜡烛,还有新鲜的苹果,盛情难却,我立刻吃了起来。
“本来准备拿去削的,雪君太心急了。”我妻由乃笑着说。
“不必这样客气。”我回答,“还是定一下将来的策略吧。”
我顺着路上的思路继续说。
“我妻同学觉得,火山掌握了我们的身份是由于离得太近吗?”
“是,另外你看,他本身不是一个杀人鬼吗?可能并没有什么证据,只是感觉有嫌疑就想下手了。”
“杀人鬼?”
“是的,前段时间经常上新闻的那个杀人鬼,恐怕真身就是火山老师。”
唔,又是一个新情报呢……问题来了,这也是问乌莫知道的吗?
“如果这样,也许我们的身份都已经被乌莫泄露干净了。”
我感觉自己就像被曝光地下恋情的偶像一样。
“……不,火山老师的事是我偶然看到的。”
轻易地被人看到行踪,这个杀人鬼不太专业啊,要不是有未来日记,恐怕早就被警视厅捉住了吧……这么想,也许火山才是地下偶像。
“那我们也危险了。”
顺着火山的线索,迟早会查到我们的学校,这意味着其他参赛者有可能正在逼近。
“而且也没办法排除学校里还有人的可能性。”
毕竟同一座学校,居然聚集了三位参赛选手,朱庇特的心思,想必是把参赛者尽可能地集中,以便尽早决出胜者吧。
或者还有一种可能,我们伟大的时空之神朱庇特,其实是樱见中学的土地公公。
“小雪想得真多呢。”我妻由乃说出了笨蛋角色的常见台词,不过看表情,恐怕这些她也想到了。
毕竟只是最基本的推理。
“总之,似乎没有确凿的证据显示说我们已经暴露了,基本的方略还是隐藏自己吧。”
“不过,如果敌人接近了,一定不能坐以待毙哦,雪君。”我妻强调说。
“问题是如何判断敌人正在靠近。”
“如果没有未来日记的话,是没有办法做出别的选择的,所以,如果未来改变了,附近一定有着日记持有者。”
“那么,如果利用了日记,相当于向周围的持有者广播‘有敌人在附近哟’,是这样吗?”
阴差阳错啊,我不依靠日记的行为果然是对的。
“是这样呢……”我妻由乃表示赞同。
那么前两天时空之神的言辞就有解释了,说什么“一号改变了未来,是我看好的人选”,实际上就是向大家暗示这种辨认敌人的办法。
朱庇特从来不肯把话讲明白,这个性格算是又领教了一次。
于是……
“藏好自己,保持警惕,果断反击——我们之后就按照这个方针行事。”
我妻表示赞同。
啊,手上苹果的汁水黏糊糊的有些难受,不好意思借用下卫生间。
我缓缓起身。
到目前为止,我妻由乃肯定是友非敌。
尽管如此,我还是向她隐瞒了许多信息,比如,我异质的灵魂。
再比如,我特殊的、没有实体的未来日记。
我想,如果这真是一场大逃杀游戏,那么我与我妻,迟早有决裂的一天。为此,即使她的追求再热烈,我也很难佯装天真地接受。
不过今天的我妻同学还挺正常的。
洗完手出来,我注意到我妻家的异常之处。
右侧的这处房间,不知为何用胶带封得严严实实。难道里面有鬼吗?
如果打开了,恐怕会发生不好的事情吧。这并没有什么推理,也不是日记的启迪,只是单纯的预感罢了。
其实我脑子笨,并不擅长推理这一类啦。
“雪君,时间已经很晚了哦?”
我妻由乃盯着蜡烛,貌似无意地说。
“是呢,我该回家了。”我向她点头道,“多有打扰,我们明天见吧。”
“雪君一个人回家太危险了!”我妻激动起来,“今天就留在这里吧!”
“放心吧,上回我送你到家,不也是一个人回去的吗?没有暴露,不会有危险的。”我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
她没辙了,看起来。
“那,小雪,明天见。”
回家路上,我的脑中闪过不详的画面。
要不要避过呢……这样相当于坐实了我的身份,没有意义。
深吸一口气,我迈步向前走去。
“喂,那边的小孩。”
阴影中传来一个女性的声音,我转过头去,看到电线杆下蹲着一个面相凶狠的女人。
穿着极不合适的白色连衣裙,扎着幼稚的双马尾,本人却是像豹子一样,散发着桀骜不驯的气息。
这衣服肯定是偷来的,这个先不提,她大概是参赛选手吧?
我暗暗叹气,回答:“怎么了,阿姨?”
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如果她的脑子不太灵光,想必会把我当作路过的初中生吧。
“阿姨……”她挤出笑脸,“小朋友,你的父母在家吗?”
在不在呢……不在的话,会发展成非法闯入;在的话,会变成绑架。
我第二次在心中叹息。
“不在哦。阿姨是在被坏人追杀吗?”
“对,就是那个!那个什么,我是警察的特工,因为一些误会正被同事们追赶。”
你可以编得更好一点的,让我来帮你圆。
“既然是同事,为什么会追你呢?难道你有什么特殊的任务吗?”
女人僵硬地点头。
“是啊,现在还不能暴露身份,所以能不能借宿一晚呢?就一晚上,明天我就走。”
在心里叹气,第三次。
“好吧,只能住一晚哦。”
把潜在的敌人带回家里,实在是极为冒险的一件事,所幸这个敌人不是很聪明,还没有看出我的异样之处。而且,死旗也没有立起来。
我在前边引路,看不到她的情况,要是被背刺了就万事休矣,到红绿灯的路口,我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在等红灯的时候,她拿出手机确认着什么,接着放回身侧隐蔽的暗袋中。这让我确认了她参赛者的身份。
胆战心惊地到了家。
“你就住我母亲的房间吧,在一楼。我爸妈都出差去了,暂时不会回来。楼下的浴室你也可以用,因为楼上也有洗手间。”我指了指二楼的楼梯,“上面是我的房间,不要来袭击我啊。”
“你这小鬼……”她似乎想说脏话,说到一半憋回去了,难看地笑了起来,“姐姐不会这么做的。”
我回到二楼,在门口凝神倾听,听到一楼传来了水声才终于松了口气。
靠着门缓缓坐倒,我想,明天该怎么办呢?
5月05日:校园袭击
明天该怎么办呢?
接近凌晨的时候,我妻由乃仍然难以入睡。
是的,今天是雪君第一次来到自己家的日子,值得纪念的日子。由乃有预感,明天自己与雪君的关系会迎来崭新的篇章。
虽然有关雪君的事在未来日记上巨细靡遗,但是态度的变化是文字所无法记录的。
雪君睡着了吗?要不要发一条短信问候一下呢?虽然雪君说短信发的太多妨碍了交流,但是、但是……忍不住嘛。
怀着雀跃的心情,我妻由乃在被窝中打亮手机。
先看看日记吧……
“这是,什么?”
带陌生女人回家什么的,骗人的吧?
也许现在就躺在雪君的床上哦?一个声音这样说着。
战栗,鸟肌一粒粒暴起,手脚冷得失去知觉了,呼出的气息却像岩浆一样灼热——现在,立刻,马上,这就去雪辉家问个明白!
等到自己坐在玄关上换鞋,才勉强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苏醒过来。
她抿紧了嘴唇,打开手机,无论如何先发短信问一下吧,相信雪君……
“欸?”
雪君,发来了短信。
“我妻同学,先不要冲动听我说。我遇到了一个可能是参赛者的女人。她强行住进了我家。我目前安全,明天详谈。”
还有一条。
“先不要发短信了,小心触动她的日记。”
慢慢低下头去,在昏暗阒寂的部屋中,紧紧将手机按在胸口。
她又宽慰又担心。
雪君,现在正处在极大的危险之中。
在窒息的焦虑中,我妻由乃一夜无眠。
……
天野雪辉没有睡好。
早上起来的时候,那女人已经离开了,没有留字条之类的,浴室也完全没有收拾。洗衣机和烘干机没有用过的痕迹,难不成她还是穿着那套衣服吗?已经相当脏了啊。
冰箱门关着,然而麦片的盖子却留在桌子上。我打开冰箱一看,果然看到敞口的麦片罐随意地塞在放水果的那层。
“啧,管杀不管埋。”
要收拾也来不及了,先上学吧。
不,在此之前,还是先把洒在地上的麦片清扫干净好了。
心情抑郁地走在校门前的坡道上,远远看见我妻同学的身影。她似乎已经在校门口等了一段时间了?我加快了脚步。
“早,我妻同学,你看起来有点困啊。”
“雪君的精神也不太好呢。”
我们交换了一下眼神,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早课、早课、早课。
好不容易熬到了午休。
我去小卖部买了一份炒面面包,想了想,又买了一份。
走上天台的时候,我妻同学已经到了。
“炒面面包,要么?”
“小雪,我给你做了便当,吃吃看?”
我犯蠢了,默默地把手里的面包收了回去。
两人对视一眼,忍不住笑了起来。
“雪君的炒面面包,我想尝尝看。”
我妻红着脸,有些扭捏地说。
“只是普通的面包而已啦,比不上我妻同学的手艺。”
与我妻交换了午饭,我看着两份便当有些发愁。
唉,欠的多了,只有抱着债多不压身的心态去品尝了吧。
不要想太多,接下来还有正事要商量。首先就是借宿了一晚、又神秘消失的女人,姑且叫做四号。这个家伙走得悄无声息,不过是个没脑子的,难免不会被人追杀,又跑回我家来请求庇护。与生死之敌人住在同一片屋檐下还是太折磨精神了,可以的话我希望她就这样消失不再回来。嗯,我妻同学挺会做菜的嘛。
“总之先说明一下昨天的事情。”
我尽量详细地说明了,我妻一边吃面包一边听,心不在焉道:“这么说,那个女人是强行住进雪君家里的咯?”
“算是吧,我担心的是她什么时候会回来。”
她仿佛没听见似的,定定地望着我:“雪君,果然还是太危险了。”
就在这时。
我妻脸色一变,伸手摸出口袋中的手机;我的脑海中也出现了未来的画面。
“搞什么啊,那个女人。”
“要担心的是这件事呢。”
事件来得很快,我们尚未溜出学校,就听见学校的广播中传来那个女人叫人讨厌的声音:“中午好啊,各位。”
似乎是黑掉了全校的广播系统,不管是操场上的喇叭还是教室里的音响都在播放相同的内容。
“一号、二号、还是十号?如果你是参赛人员的话一定明白吧?我已经在学校的各处布置了炸弹,现在立刻投降,交出未来日记,我可以保证你的生命安全。不然的话,你就和你的同事、同学一起死在这里吧!”
“还真会哄人。”我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气,“学校里根本没有炸弹。”
“不相信吗?就先让你们见识一下吧!”说着,校门口附近发生了爆炸。一朵不算大的蘑菇云升了起来,很快被风吹散,带来了刺鼻的硝烟味。
“先回去吧,如果翻墙的话就触发死亡flag了。”我妻拉住我的手,“回去和大家待在一起是最安全的,大家都是你的伙伴。”
“没事,我没有出去的意思。”我叹了口气,“只是可惜了,她的未来日记应该变了吧?”
我们一道回去,路上碰到了出来找人的同学。回到班级之后,老师也出现了,一边叫着:“松阪在吗?赤井呢?”一边指挥着同班同学归位。
在此期间,广播一直播放着那女人的恐吓,班里的同学坐不太住了。
“我们逃跑吧!为什么要给那个什么一号陪葬啊!”
“要不然把一号交出去吧,那个人真的有炸弹!”
“一号是谁?十号又是谁?是你吗土间!”
“搞什么,篮球队的号码是十而已,我根本不认识那个女人啊!”
一片混乱中,我妻由乃跳上了桌子,高声道:
“别吵了听我说!那个女人只是一个疯子!”
“有谁知道一号、二号是什么吗?完全是精神病人的疯话!”
“而且,根本没有什么炸弹,不过是爆竹而已,声音这么小,完全没有威力!”
我决定帮一把我妻,附和说:“学校里面没有炸弹,爆炸是在学校外面。”
“谁能大摇大摆地溜进学校里装炸弹呢?又不是小说里。”
“呃……”
“确实。”
“老师会处理的。”
形势逐渐控制住了,这也多亏了威胁没有进一步升级,至少没有引爆新的炸弹。
过了一段时间,大概过了四十分钟吧,我感觉那女人都说累了,忽然广播里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哨音。
“麦炸了?”
“不是哦,”我妻由乃合上了手机,向我微笑道,“是警察来了。”
“希望能抓住。”这是我真心实意的想法。
5月08日:问讯
“由于一些原因,接下来这段时间学校暂时不上课。”
在骚乱平息后,班主任这样宣布。
所谓的“一些原因”,自然是中午的恐怖分子,不过现在应该是圣诞老人才对。
“放假了!”
“谢谢你,神经病。”
“好耶!”
班主任皱起了眉头,提起硬质文件夹敲了敲讲台。
“安静!接下来还有重要的事情!”
“警视厅会挨个向大家了解情况,轮到了会打电话的,注意手机不要关机,这几天尽量不要出远门。”
“现在征求大家的意见,是想去警察局问话,还是在学校里?”
总觉得,这阵仗过于夸张了,这个学校里可是有一千多个学生,一个个问话的工作量有点离谱。
“这么多人,怎么问得过来嘛!为什么不查监控呢。”
班主任严肃道:“只有我们班和B班接受调查,原因我也不清楚。总之,配合警方的工作,这是理所应当的。”
B班,记得那也是火山负责的班级吧,这么说……
我的未来日记里描绘了一个不苟言笑的中年警官。是这个人负责这次的案件吗,感觉也有参赛者的嫌疑,有官方背景的话,正面作战条件不利。
“老师,一定要一个个调查吗?有点怕人,能不能和朋友一起啊。”这是我妻由乃的提问,她想做什么?
“是按花名册一个一个调查的吧,可以改一改顺序,和朋友放在一起吗?”我妻说。
“是哎。”
“反正名单是老师给的嘛。”
“我想和优衣一起。”
大家似乎都挺支持的,在这多事之秋,结伴出行更加安全。似乎是考虑到了这一点,老师同意了我妻的请求,拿出一张空白的表格,任由学生自己填写。
在大家乱哄哄地上去填表的时候,我妻走到了我的桌前。
“一会儿一起去写吧,小雪。”
……
我妻由乃是一位聪慧的女孩子,她也敏锐地察觉到了事情的异常。
“过两天问话的时候,雪君先进去,我就门外待命,如果日记出现了异常,我立刻来救你。”
她这么说,神色认真。
“这话应该我来说才对。”我再一次地羞惭了。
于是两日无话,我待在家里看书,正看到《忧郁的热带》快接近尾声,电话通知我接受调查,这天是八号。
按照之前的约定,我同我妻同学一块去。
“我妻同学,你觉得那位警官是参赛者的可能性有多大?”
在路上,我同她闲聊。
“很有可能呢,这个调查,显然是借题发挥,在追寻火山的痕迹。”
“不过,如果是正常的警察,也可能会掩盖火山的身份,以免引发恐慌,采取秘密调查的方式也说得通吧。”
“雪君,警视厅没有这么细心啦。”我妻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笑得很可爱,多少带点讥讽的成分。
走到教室门口,走廊上还有刚刚结束调查的同学在谈笑,我看到一位面相和善的西装男子向我走来,问道:“是天野雪辉同学吗?不用通报,直接进去就行了。”
我被引到前门,吸了一口气,转开门把手。
教室里已经被收拾成了审讯室的样子,几张课桌拼在一起,后面坐着个面容严肃的中年警官,留着不羁的发型,看上去有点像流浪的艺术家——不错,是日记中的那个警官。
“是天野雪辉吧,我是来须。”他向我点头,“坐下吧,很快就好。”
此刻,我妻由乃正扶着栏杆,装作玩手机的样子,打开了日记页面。
一边的女生们正在叽叽喳喳地说些什么,我妻能猜到内容,但并不在意。
此刻,雪君正在与一个极其危险的人物面对面交谈,尽管目前不至于有什么危险,但这只是迟早的事。问题是,这一次要不要暂时与他虚与委蛇呢?毕竟,借助警方的力量,才能更有把握地定位其他参赛者,才能更加从容地处理危险的对手,否则,自己很难避免雪君陷入危险之中。
未来日记姑且没有变化。
可以让雪君置身事外吗?对自己来说,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呢?
似乎轮到自己了。
“我妻同学在吗?”
“在。”一边回应着,我妻由乃下定了决心。
……
我妻进去之后,轮到天野雪辉在门外站岗了。
没有手机可看,我只有护着栏杆假装眺望远处的风景,实际上,是在偷听附近女同学叽叽喳喳的八卦。
冷知识,尽管瞧不起女生碎嘴的行为,但对八卦新闻的爱好,男生也是一样的。
“你看那边,是天野同学吧?”
怎么说到我了。
“我跟你说哦,那天我亲~眼看到的,我妻同学和天野是并排写的名字呢。”
“他们绝对是在交往吧!”
说着说着,发出了老母鸡一样的笑声。
造什么谣啊,这群长舌妇。
等等,未来改变了?我一个激灵,两步跨到了门前。
不,冷静一下,未来中的她并没有遭遇危险,现在进去太不理智了。
正纠结时,门吱呀一声开了,我妻同学和来须警官出现在了面前。
“男朋友?”警官挑了挑眉毛,“挺上心的嘛。”
“是啊。”
还没来得及反应,一阵香风袭来,我妻已经挽住了我的胳膊。
“雪君,我们走吧。”
她脸庞酡红。
背景里传来女孩子们的惊呼,我没有听到。
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站在学校门前的坂道上了,我妻依旧没有松开手,这让我局促不安。你看,差不多高一的年纪,女生基本也发育的差不多了,这样挽着手,有些失礼,现在正好是夏天,我是说……
咳,谈正事吧,正事。
“我妻同学,在里面谈了什么?”
她看着我,有些抱歉似的。
“对不起,不小心暴露了身份,来须警官也是参赛者。”
“不过他并没有伤害我的意思。他说,成神并不重要,但是参赛者中有许多人借助日记的力量肆无忌惮地犯罪,他要求一起结盟对抗这些罪犯。”
“雪君还没有暴露,我想暂时还是安全的。”
“先松手吧。”我有些窘迫,这样很难有效地思考。
我妻略微松了一点,我艰难地抽出手,摸着下巴思忖起来。
对方看起来是有理智的成年人,想保证安全最好待在公共场合,这样对方不免投鼠忌器。既然提出结盟,我妻也没有拒绝,那么反手把我妻卖了就不太可能,毫无利益可言。结果上,我们有了一根强力的大腿,只要留一个心眼,就是有利无害的买卖。
“似乎还行?”
再往深了想,我也想不明白了。
“关于日记的情报,他的日记是所谓的‘搜查日记’,只能显示未来会发生的案件与相关的线索,所以,不用太担心未来变动的风险。”
只要当个好人别犯罪就安全?
“你也告诉他了吗?”
“嗯,这也没有办法。没准会被当作恋爱脑的笨蛋,那样最好。”
我妻垂下了头,看不见表情。
“所以,得装的像一点。”
“今天,我可以住在雪君家吗?”
几分钟后,在长长的坂道上,我颇有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我妻同学,在迎合着我的愿望,为此扭曲了自己的心意,说了谎。
一般来说,这种想法太自我中心了,但我妻从认识的第一天起,就没有掩饰过自己灼热的感情。
这些天的我妻,太过正常了,以至于我都忘记了这才是最大的不正常。
“要装的像一点。”
你是这样想的吗?
“要扮作亲亲爱爱的情侣。”
你只是这样希望吗?
如果我诚实地问你,你会如何回答呢?不,这种话绝不能说,即使是我,也知道这时候应该说什么。
“不嫌弃寒舍的话,我很欢迎。”
……
雪君说:我很欢迎。
一瞬间的心情,有些酸楚、有些美丽。
其实,也没有想到,小雪会答应的。
他说他很欢迎。
这是第一次在他家过夜,怎么办,还没有准备好迎接HAPPY END。这一次为什么会这样顺利呢。
这一次的未来日记,是如此的吝啬,根本看不到七月份的结局。难道不会发生吗?无数次这样想,惴惴不安。
啊啊,恋爱脑的笨蛋,想些别的事!
雪君说,让我睡他的房间。“客厅里还有沙发,我没问题。”他这样说。
不行,会受凉感冒的!
摆出生气的样子,他只好改口说打地铺。
作战完美。现在,就随着滴滴答答的钟表声,晃晃悠悠地等待……
5月10日:御目方
淡淡的香气,时刻提醒我我妻同学的所在。在尽力做一个君子的几个钟头后,我精疲力竭,然而,心情依旧难以平静。
这是正常的,现在不能集中在儿女情长上面,有一个关键的问题需要问个明白。
“朱庇特。”
在幻想的,广袤的殿堂下,我向着巍峨的神座发问。
“离开这场游戏,是否只有被抹杀一个结局?”
“只要你走到最后,就知道了。”
朱庇特低沉的声音,一如既往听不出喜怒。
“这里不就是最后吗?”
时空之神是我幻想中的模样,而我可以随时在幻想中与神见面,这显然说明了一些问题。
问过我妻同学时空之神的相貌,令人惊奇的是,听起来与我见到的别无二致。
我不相信这个世界的所有人,想象中的神都是同一个样貌。一个证据是,并没有以“枯瘦的黑袍朱庇特”为偶像的宗教存在。
再加上,我没有实体的日记这一致命弱点,一开始就占据了比其他参赛者更多的优势。
合理推想,时空之神是偏爱我的。
于是我恃宠而骄,尝试从这位语焉不详的神灵那里,得到一个答案,或者说,一个保证。
“有没有办法,让参赛者安全地退出这场游戏?”
“啊嘞,有这种办法吗?”
从神乌莫突然冒了出来,大张着天真的眼眸,好奇道。
沉默。
有些漫长的沉默。
乌莫尴尬地傻笑起来,就像出现时那样突然地消失了。
朱庇特沉默着。
它最终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留下一句含糊的话语:
“用你的脑子,去想。”
在醒来之前,我想起朱庇特提过的两件事,其一是它已命不久矣,其二是绝对不能尝试回到过去。这是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不久时的事,那时我的脑子常常撕裂般地剧痛,异质性的成分时而显露在脸上、时而沉没到心里,那时我还记得一些上辈子的事。
之后不久,我结识了我妻由乃。
……
早上被闹钟吵醒时,我妻还没有醒,我尽快把闹钟拍停,希望没有打扰她的好梦。
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面对空旷的客厅,心里涌起陌生的感觉。好像自己变成了一直硕大的甲虫,在用昆虫的复眼观察世界一样。
习惯了一个人生活,周身的气场会逐渐扩散,漫过每一个属于你的房间,笼罩这间单身的居室。这样一来,仿佛整座房子都成为了你的外壳,而你就像贝壳中的软体动物一样,逐渐消解形状,沿着外骨骼生长。
这种幻觉,在接触到卧室时消失了,毕竟这个房子里,现在有两个人。
早饭本打算拿麦片对付一下,我妻同学却坚持由她来操持。
“就当作住宿费吧。”她说。
我再一次地羞惭了,总觉得,这样下去我会变成婴儿。
“不要客气啦,等下还有正事。”
总觉得这句话有点耳熟。嗯,我妻同学的厨艺我是信的。
早上能喝到热腾腾的味增汤,这种好事可不多见,拜它所赐,今早的心情十分愉快。
接下来,是来自警方的情报。
“刚才接到电话,一个叫御目方的教团正在被一个疯子骚扰,需要警察处理一下。”
“实际上,这是两个参赛选手的互斗,来须警官希望能借此机会将双方都控制住。”
“我出去一趟,雪君就待在家里……”
为什么?有危险吧?
在细想之前,话语已经说出口。
“别放我一个人啊,我也要去。”
我妻同学一时结舌。
深吸了一口气后,她微微低头:“雪君的身份没有暴露,没必要跟过去的。”
我猜到我妻会这么说,不由有些烦躁。唉,这也不是有没有必要的问题啊……
窗外传来马达的轰鸣,接着是来须警官的声音:“喂喂,准备好了吗?”
声音挺大,邻居都能听见吧。
我按捺住不明所以的心绪,向我妻说:“一起去吧,就这么定了。”
说罢,自顾自地向门口走去。
我妻同学跟了上来。
换鞋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想到便说了。
“我妻同学,来须警官的联络方式也给我一份吧。”
她答应了。
出门便看到来须警官穿着便服,在车门附近不耐烦地走来走去。
“我妻,不是联络过了吗?怎么这么慢!”
接着瞟了我一眼,有些惊奇。
“男朋友也要来吗?”
我妻镇定道:“他不是很放心。”
来须警官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肃然道:“我妻和你说明过情况了吧?这件事情多少是有点危险性的,你考虑好。”
“我做好准备了。”
我强装镇定地说。说起来,现在我的表情应该和我妻差不多。
在车上,来须警官进一步说明:
“其实呢,正常情况下派几个便衣暗中保护,等骚扰者出现就抓住,不需要这么麻烦。”
“但是这种宗教组织,对我们戒心很重,没有认识的人在场不放心。”
“你女朋友是他们信任的人,所以我请她一起去,你也加入的话,正好也能保护我妻的安全。”
“你们没有受过训练,所以到时候原地待着就好,不要做多余的事。”
透过后视镜,能看到来须警官冲着我妻频频使眼色。
我感到好笑,问我妻说:“我妻同学认识这个御目方教里的人吗?”
我妻憋着笑点头。
到了御目方教所在地,就看见一座座气派的鸟居,沿着御道通往寺庙。
外边是大片的绿地,还有许多挂着御守的树木,以及石头砌成的水池。
看起来像是实力雄厚的正经神社,不过,这个教团并不属于神道教的系统,而且历史非常近。
据说教团创建也不过是十来年前的事。
跟随一个引路童子,避开熙熙攘攘的人流,穿戴好意义不明的围脖,走侧门进入大殿。
只见幽深的大殿两侧跪坐着许多白衣信徒,而正面则是密密麻麻的木制栅栏,简直像是关押重犯的座敷牢一般。
里面似乎有一个人。
来须警官带我们上前行礼,这时我看清了,座敷牢中是一位巫女,身着华丽的和服、长发曳地、相貌颇为年轻。
“初次见面,我便是御目方、春日野椿,请多多关照。”她平淡地说出了古装剧中的经典台词。
接着是更劲爆的。
“身为御目方的巫女,我的工作便是听取并记下信徒们的请求。蒙受神灵的恩典,我现在能够听见信徒们未曾表露的心声。”
春日野椿张开一副卷轴,上面是浓墨写就的“DEAD END”字样。
“如你所见,我的生命似乎即将走到终点。但是,只要有神明的使者相助,我就能度过这次危机,继续侍奉神明。”
“我需要你的帮助,我妻由乃。至于其他的客人,请到会客室稍作休息。”
语句很客气,语气则不然。
巫女注视着远方,仿佛根本不在意我妻的回答。
“我拒绝,除非和雪君一起。”
我妻同学没有丝毫犹豫,断然道。
教徒们骚动起来,尽管仍然维持着跪坐的姿势,但目光显而易见的阴冷了。这座大殿中有多少信徒?一百、两百、还是更多?如果他们发起攻击,我们无论如何都是抵御不了的,而狂热的信众又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呢?
我的心渐渐地沉了下去,是我的失策,早该想到的,而我居然就这样任由自己与我妻浑浑噩噩地进入了敌人的主场!
冷汗。
心跳。
气氛剑拔弩张。
打破僵局的是来须警官。
“事情还可以商量,但是你们也得拿出诚意来。”他粗鲁地说,“要求保护的是你们,我们来了,你又要赶人?无论你神神叨叨的说什么,我妻也只是个中学生而已。”
他手一撑,站了起来,俯视着巫女。
“先让你们的人出去,他们只会妨碍我们的工作。”
巫女皱起了眉头,即使如此,视线仍然落在远处,骄傲地不肯与来须对视。
她发令叫信众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几个童子搬来了坐垫与茶几。奇怪的是,布置好以后,他们把座敷牢也给锁上了。
“现在可以好好谈谈了,重新自我介绍一下。”等到闲杂人等退散,巫女抬起了高傲的头颅,“一号、四号、还有一个无关者?我是六号日记持有者,春日野椿。”
紧接着,她高傲的气场突然消失了,如同泄了气的气球般,瞬间变得楚楚可怜起来。
“请原谅小女子的失礼,我的眼睛从小就不太好,尽管近在眼前,在我的眼里还是模模糊糊的。”
“在得到未来日记之后,我一直睡不安稳,一想到会卷入互相残杀之中就害怕的不得了。”
她拿起一只信封,隔着栅栏递给了我们。
“就在昨天,我收到了这个。”
来须警官拆开信封,很大的一张信纸上写着歪歪扭扭的几个字:正义必胜,好好等着吧。
字迹太丑陋了,显然是为了防止认出笔迹。
“这个,会不会是附近小孩的恶作剧呢?”我提问说。
春日野椿摇了摇头:“这是通过信徒送到我手中的,然而他送进来之后,像是做了一场梦一般,什么细节都记不起来。而且……”她犹豫了一下,“未来日记也变动了。”
“天野是局外人,原本不该把你卷进来的。”来须警官看着我,一副便秘的样子,“你可以把这些理解成,额,宗教术语。”
“没事,警官,我妻同学都告诉我了。”我表示自己听得懂。
“总之,死旗已经竖立,敌人来袭一定就在接下来的几天中。”春日野小声说,“我是侍奉神明的巫女,没有成神的奢望,只是想活下去而已。我妻同学,请保护我。”
“唔。”我妻同学点了点头,看起来挺敷衍的。
“今夜麻烦各位守护了,招待不周没有准备睡衣。”巫女摇了摇一个红色的铃铛,“我去叫人拿被褥。”
她似乎放松了一点,向我们欠了欠身,便转过了身去,后面似乎原本就有铺盖,黑乎乎的看不清楚。
由于座敷牢内部没有光源的关系,巫女的身影也没入了黑暗,只能隐隐看到一点影子,她是在铺被褥吗?我同来须警官绅士地转过头去,盯着淑女就寝是很失礼的。
眼神撇开的一瞬,我心有所感。
不好!
听得一声闷响,一道黑影突然从天而降,落在了座敷牢中,兔起鹘落之间,那黑夜就向着巫女扑去。
咔擦一声,来须拔出了手枪,子弹上膛;我妻站了起来,正在向栏杆冲去;而我看到,巫女仿佛被吓呆了,没有任何反抗就被黑衣人制住。
黑衣人一手锁住巫女的双臂,一手卡住巫女的脖子,将她挡在自己身前,嘶哑地笑了起来。
“正义必胜!”
他邪恶地说。
……
“你冷静一点!”来须警官垂下了枪口,“我不会开枪的,你不要冲动!”
黑衣人像是没听到,自顾自地笑着。
现在才看清他的装扮,只见他一身黑色紧身衣,头上套着一个硕大的黑色头套,头套正中画着一只巨大的独眼,腰间系着一根闪亮的腰带。很高,即使佝偻着身子,仍然比巫女高了一个头。
巫女被提在半空,使不上力,加上咽喉被黑衣人的手臂压迫,痛苦地咳嗽着。
“这样的登场,是不是很像超级英雄?”他旁若无人地说,“十二号日记持有者,黑暗骑士,平坂黄泉,参上!”
他这样的精神状态,让我们不敢轻举妄动。
我妻同学给我使了个眼色,可惜的是我并不明白她想表达什么。
来须警官高声说道:“我们打个商量,我放下枪,你放下人,怎么样?”说着,将手枪放在地上,摊开双手。
黑衣人充耳不闻。
他仿佛陷入了某种迷醉、某种昂扬的状态中,用演讲的语气,不停地诉说。
“我生来就是正义的伙伴!各位都看过超级英雄的电视吧,正义的伙伴总是迎来胜利,即使偶尔受到挫折,但是最终还是会赢。输的人已经化作腐烂的尸体,但正义的伙伴仍然站着!”
听起来条理还算清晰。
我扫视四周,尝试找到什么有用的道具,然而偌大的大殿中竟然没有任何能派上用场的东西,连一根棍子、一条绳索都没有。
那么座敷牢里呢?铃铛、被褥、卷轴……卷轴!
春日野在向我们展示了死亡flag之后,就将她的未来日记,也就是那支卷轴收了起来。现在,它静静地躺在木栅栏之后大约一掌距离的地方,可以完好无损地拿出来。
“……胜者就是正义,而现在还站立着的我,就是正义的证明!”
他还在演讲,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这是有机可乘的,算算距离,还是我距离卷轴最近……
“你们知道吗?这个御目方教团是一个及其邪恶的宗教!所有的信众都不是无辜,因为他们在入教时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恶行。这个巫女就是利用这个把柄控制教众,无疑是邪恶的集团!”
不过,拿到卷轴有什么用呢?似乎也没什么大用……
黑衣人还在滔滔不绝,而巫女已经渐渐不挣扎了。
刻不容缓了!
我深吸一口气,提步向栅栏冲去。
“小雪!”
我妻在尖叫。
黑衣人还没有动作,他反应过来了,放开了巫女向我扑来,但是我更快!右手伸出,穿过牢笼,抓住卷轴,竖过卷轴,抽回手,拿到了!
春日野小姐剧烈地咳嗽起来,勉强退到了角落;而另一边,来须警官已经双手持枪,瞄准了黑衣人。
“举起手来!”
他厉声喝道。
黑衣人缓缓站直了身子,平静地说:“没用的,这是超级英雄的战衣。”
“正义是不会失败的,如果失败了就不是正义……不过,我的结局差不多已经来了。”
他挠了挠头,掏出了一只银色的随声听。
按下播放键,机器里传出了一个男声:“十号晚上,死亡。”
“你们拿到了这女人的日记?那好,你们是警察吧,毁灭这个教团,我虽然不是正义,但他们绝对是邪恶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差不多到时间了……”
接着,他摇摇晃晃地向前走了两步,突然栽倒在地,赫赫地喘着气。
“磕了药吗?原来是个瘾君子。”来须说,他的声音没有温度。
过了一会儿,黑衣人没有了声息。
一时无言。
……
约莫刚入夜的时候,黑衣人的心跳停止了。
自游戏开始以来,每一次重要的事件似乎都发生在黄昏之时,果真是具有魔性的逢魔之刻吗?
一个人在面前逐渐走向死亡,这于我、于我妻、于来须、于春日野,都是一件充满了冲击性的事情。面对生命的消逝,我们一时失语。
除了春日野的咳嗽声,大殿里没有其他声音。
这算不算另类的默哀呢?
两分钟后,我打破了沉默:“这样事件算结束了吧,春日野小姐,你安全了。”
我准备把卷轴还给她。
我妻拦住了我,看着我,摇了摇头。
她说:“先解释一下教团的事吧,巫女小姐。”
因为黑衣人的风言风语吗?我想没必要理会吧……
“哼。”尽管声音沙哑,但还是听得出语气中的不屑。
高傲的气场又回来了,就像一开始给人的印象一样,尽管衣服散乱,模样狼狈,巫女还是表现得骄傲而冷漠,就像……就像白乐天笔下的琵琶女。
我为自己奇异的感性吓了一跳。
只见御目方巫女春日野椿昂起头,冷淡地说:“有什么好解释的?想知道就去查吧。”
态度不对劲,这下连我都看出不对了。
“天野,不能把日记交给她,外面都是御目方的人。”
“小雪,把卷轴给我吧,很快就会解决的。”
来须与我妻同时出声。
春日野失去了兴趣似的,闭上了眼睛。
我犹豫了一下,对来须警官说:“警官,外面应该有布置吧?”
他点头:“已经完成包围了,一旦我断了联络,他们就会攻进来。”说着,掀开外套,向我展示挂在腰间的对讲机。
他向着座敷牢中喊话:“你听到了吧,你们的教团已经完了,现在投降,把日记交给我,我以警察的身份发誓,不会损害你的一根毫毛。”
“相信警察,我们绝不会冤枉一个无辜者。”
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听起来掷地有声。
“你逃不掉了,可以接受现实了吧?”我妻由乃用我从未听过的冰冷声音说,“把卷轴给我,一切就结束了,你不用受任何侮辱。”
春日野在栅栏那边冷笑了一声。
殿外似乎发生了骚乱,骚动的声音透过殿门隐隐约约地传来,似乎还有警笛声。
沉默,但这么拖下去,警察就要来了。
我下定决心。
“春日野小姐,如果你信任我,日记就由我代为保管如何?”
我直视巫女的眼睛,尽管她可能看不清楚,但我还是希望把自己的诚意传递给她。
在你眼里,我应该是三人中唯一的局外人吧?一个瘦小、文弱、稚嫩的小男孩。
如果要把你的性命选择一个人来托付,你会怎么选?
她看向了我妻同学。
巫女一字一句地说:“发誓,不要让四号把日记拿走,不要抢夺你男人手里的日记。”
我妻由乃看向我。
她艰难地开口:“雪君……你真的要保护这个女人?”
我看向我妻。
“她没犯非死不可的大罪吧?”我说的也有点艰难。
我妻的目光有重量,压迫着我的声带,使我难以发声……但出于道德、出于单纯的恻隐之心,我应该这样说。
我妻由乃深深看了我一眼,转过头去。
“我发誓,不会动雪君手上的日记,保护它不被来须夺走。”
“就这样吧,”巫女疲倦地说,“就这样。”
夜色阑珊,大殿中的每一个人心头都压着巨石。
5月11日:泪与吻
我从未见过清澈的、明晰的、干净的世界。我的眼中,无论是碧空如洗还是百花盛开,都只是模糊的一团。虽说如此,在父母故去之前,我并没有感到什么不便。
被安排作为巫女,能够听到各种各样的信徒诉说各种各样的事情,让我感到新鲜与欢喜。
我把这些事情记下来,记在漂亮的卷轴上,因为这是我的宝贝。
父亲与母亲,总是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牵着我的手,在家人身边,我不会寂寞、也不会摔倒。
御目方的庭院,漂亮的神树、漂亮的鸟居、漂亮的池子与草地,这是我的整个世界。
不曾奢望过永恒,但也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日子会如此突然地消失。
车祸,带走了我的父母。
“可恶,今天的供奉又减少了!”
“最近每天都有人退教。”
“这些不虔诚的家伙!神主不是还在吗?”
“她有做过什么吗?只是在不停地碍事!就算是神官大人的女儿……”
教众的气氛越来越紧张,财政状况也不断地恶化,没有了信徒的奉献,单靠过路游人的施舍根本是杯水车薪。我想,那些人一定是厌弃地看着我吧,虽然看不清,但是听得见。
我看不清他们的目光,如果能看清他们的脸,我一定会远远地跑开。
那天……
我的身体,仿佛回想起了那个夜晚,自顾自地疼痛起来。
五月十日晚,厕身于警局的休息室中,春日野椿如同满身瘀伤般蜷缩,低低地啜泣着。
……
“春日野小姐被来须警官带走了,会不会不太好?”
我沏着茶,心里有些担心。
“不用担心她吧,日记在你这里,四号没有必要对他不利。”我妻同学闷闷地回答。
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沙发靠背上露出的半个后脑勺,我无从揣测我妻同学的表情,索性不去想了,将热好的可可端过去。
上回反思了一下,白开水不是待客之道,所以下车后去便利店买了点饮料。
来须本来打算分别送我们回家的,不过我妻同学家里似乎没人,她表示不想一个人待在那儿。的确,我妻同学的住宅占地广阔,弯弯绕绕的有许多走廊,房间布置又很古典(阴森),一个人待着是挺恐怖的。上一次去我妻家,那里给我留下了“鬼屋”、“凶宅”的印象,和它的布局不无关系。
反正事急从权,我也不是那么死板的卫道士啦,就再让我妻同学住一晚吧。
我把可可放到茶几上。
“谢谢。”我妻同学双手捧杯,浅浅地啜饮了一口。
无言的气氛,从大殿中延续到车上,直到现在还没有散去。
“要看电视吗?遥控器去哪了,我去找一找……”
我有些尴尬地起身,说来,好几天没有开过电视了,遥控器都不在沙发上。
“雪君。”
我妻由乃捧着被子,低头叫了一声。
“你今天,为什么这么冲动呢?”
我僵住了,缓缓坐回椅子,听着她小声地、缓慢地说。
“平时,总是很冷静,总是说要隐藏好自己。”
“刚才你冲出去的时候,真的把我和来须警官吓到了。”
“你有考虑过吗?把手伸到栅栏那边,如果被抓住了,你完全没有挣脱的办法。”
“没准手会断掉的。”
她抬起头直视我的眼睛,眼眶似乎有些红了。
“为什么要为那个巫女冒险?”
我摸了摸耳朵,别过头去。
“没办法……你知道的,我就是一个滥好人啦,没多想就冲出去了。”
“这次是我错了,以后不会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了。”
我在撒谎,至少,是在避重就轻。狡猾的话术啊,我居然说出了这种话:只要对方继续纠缠,就能扣上无理取闹的帽子,单方面宣布胜利。这样的我,几乎算得上卑鄙了。
“那个巫女,六号,只是在装可怜而已。”
你也是聪明人,不应该一头撞进来啊。
“你是被她迷住了吗?小雪?”
完全中计了,接下来只要斥责她的多心,表现出不屑一顾的态度,我就赢了。
我掌握了情侣吵架的秘诀,这种攻势算不了什么……
“……我大概是有一点吧。”
仍然有点不敢看我妻,我倚靠这松软的靠背,肌肉松弛。
就像瘫倒在沙发上的身体一样,我心灵的防御也懈怠——够了吧,今天已经够累了。
说谎也挺累人的。
“今天一整天,脑子好像都不够清醒。”
“要说可怜,她看上去是挺可怜的,我想不完全是伪装。”
我妻由乃静静听着。
“但可能还有一个原因,你最近,做的有点多。我总觉得,自己也得做些什么才行。”
“你一直说要保护我,但是应该是我保护你才对吧?虽然这样,我确实没有做什么事……”
我有些羞愧地抬起头,由乃她恐怕会失望吧,她所喜欢的男人,并不是那么坚毅果敢的帅气男性;相反一直说着吞吞吐吐的话,做着犹犹豫豫的事,像鼻涕虫一样黏糊呢……
直到现在,才敢直视由乃。
她在哭。
没有发出声音,双手捧着脸,看不到表情。
完了,有谁知道女孩子哭了该怎么办吗?朱庇特?朱庇特,在吗?帮帮我挺急的……
混乱中我口不择言。
“我错了,下次一定不会这样了!你别哭……我以后都听你的好不好?别哭……”
你在说啥啊天野雪辉!
这时,由乃抹了抹脸,抿着嘴唇站起。
她一步步向我走来。
“我妻……”
“叫由乃。”
下一刻,一具柔软的躯体抱住了我。
香气。
柔软。
体温。
心跳。
拂过脸庞的发丝。
近在耳边的话语。
“叫我由乃,小雪。”
我妻由乃紊乱的呼吸,吹拂着我的耳廓。
……
嘴唇是一种特别的器官,纵观整个动物界,拥有这种特别结构的生物寥寥无几。虽说如此,这也没什么值得夸耀的。由于本质是外翻的吻部,嘴唇的表皮很薄、容易受伤,神经甚多、痛觉明显,在干燥的天气容易开裂……
所以,为什么会进化出嘴唇呢,一个理论认为,是为了在择偶时获得更大的优势。孔雀的尾羽、招潮蟹的大钳、雄狮的鬃毛,许多看起来没有实际的功能的器官,往往都是这个作用。再深一点说,嘴唇形状与颜色,很像某个因为直立行走而不再显眼的器官……
距离那个时刻已经经过了四千多次秒针的摆动,我还是不太清醒。
这个时候,我妻由乃抱着被褥从楼梯间走下来。
“我妻……由乃,在做什么?”
这不是我昨天打的地铺嘛。
“准备洗掉。”她低头嗅了嗅被子,眉头皱了起来,“这个,有一段时间没有洗过了吧?”
确实,这原本是放在父母房间里的,两年前洗过一次,之后一直收在橱柜里,最近才拿出来用。
“小雪一直用这种被子的话,会长霉菌的哦?”
“我来帮你拿。”
被褥被卷成了厚厚的一团,娇小的由乃抱着被子走过,就像是举着庞大糖粒的蚂蚁大力士一样。我起身去帮她,一时无处措手,便给她打开了卫生间的门。这样的大件不如去干洗店吧,我这样想,要是我就全塞洗衣机里了。尽管独自生活了数年,但生活技能上并没有特别锻炼过。不过,我妻由乃显然比我强,完全游刃有余。
帮不上忙的我暂时从卫生间里退了出来,看着她忙碌的身影。
对了,被子洗了,那我睡哪里呢?
“我晚上没地方睡了呢。”
不小心说出口了,其实我并不是想要寻求什么解决方案。有个办法很简单,我妻肯定很乐意,我几乎猜到她会怎么回答,“一起睡吧,不是还有一张床”这样。问题在我,在我所拥有的基本的道德观。
“不是还有一张床吗?”由乃一边设定着洗衣机,自然地说,“雪君和我一起睡吧。”
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到了上床睡觉的时间。
“我妻……”
“没关系哦?是雪君的话,我完全不介意。”
“还有,不要用姓氏称呼啦。”
由乃穿着宽大的青绿色睡衣,轻巧地跳到了床上。她跪坐在床垫上,轻轻拍了拍枕头。
“来吧!”
散发的由乃看起来更加柔和了,声音中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味道。
我尝试负隅顽抗:“会压到头发的。”
“有什么关系!”
这时候再犹豫就不知所谓了,按理我该一边叹气、一边愁眉苦脸地答应,即所谓的半推半就;不过这口气无论如何也叹不出来,我这时候是笑着答应的。
还是有些害羞,便先关了灯。
钻进被窝之后,逐渐安适下来了,心跳也逐渐平缓下来。但是,看着女孩子亮晶晶的眼眸,我一时没有睡意。
气氛开始像大学寝室了,我想起那一夜夜重复的卧谈,当时刚刚住进寝室,常常聊到深夜,有时候困到不行了,互相道了晚安,还是有人挑起新的话题,而睡意总是神奇地消失,使得我们能够继续兴致勃勃地谈下去……
那些人和事都忘得差不多了,唯有强烈的印象还残留在脑海里,这时候我才会重新想起,自己并不是这个世界的原住民。
“这种时候,感觉大家都睡了吧。”
万籁俱寂的深夜,只有遥远的、零星的狗叫与偶尔想起的车声点缀在寂静的背景上,就像黑巧克力里的榛子碎屑一样。
“我想知道更多由乃的事情。”
作为交换,我会把自己珍藏的前尘往事讲给你听。
5月12日:暂居
早上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由乃还没有醒。
或许是睡了一觉的关系,我的心情平静,甚至有些波澜不惊的感觉。这么说有些贤者时间的意思,不过我昨晚可是什么都没做,担得起柳下惠坐怀不乱的名声。
虽然这么说,现在两人的姿态与昨晚入睡时可是大不相同。想必结了婚的朋友一定知道吧,两个人睡在一起,不管一开始是什么姿势,就算睡姿是木乃伊一样的规矩,第二天都会不可避免地纠缠在一起。
总之,此刻由乃蜷缩在我的怀中,双手祈祷般的交叠着收在胸前,像一只小猫一样,鼻息轻微而匀净。
我看着由乃的睡颜发呆:散乱的发丝让这张脸显得更小;紧闭的眼帘上,浓密而长的睫毛投下羽毛般的阴影;嘴唇紧闭,哲学家一样严肃地抿着……我果然压到了由乃的头发。
这就是女孩子,有点奇妙,感觉像是完全不同的生命体。
突然之间,和由乃变得如此亲密,给我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这是为什么呢,似乎只能归功于命运的安排。
“你不会忘了吧,她爱的不是你,而是已经被你所代替的那个天野雪辉。”
一个寒冷的声音在我脑中说道。
“窃取了这一份爱,你的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而是心安理得吗?你不会以为自己真的是天野雪辉吧。”
这是事实,但是,我已经不可能把雪辉还给她了。
非但如此,我记忆中雪辉也没有和由乃多么熟悉吧,只是凭借廉价的温柔迷惑他人,不小心迷倒了我妻由乃而已。现在的我,与由乃经历了更多、接触的时间更长、为她着想的程度更深,无论如何都不会输给天野。
“这么想的时候就已经输了,雪辉。”
“而且分得清楚吗?你继承了天野雪辉的记忆,他也改变了你的人格。”
是的,人就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不妨认为,自己是在异界做了一场梦的天野雪辉。那些模糊的记忆,和永远想不起细节的梦境不是很像么,只是没有那么漫长罢了。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设定成异界来客?照这么说,黄粱一梦的樵夫是被夺舍了?梦到蝴蝶的庄周已经变成了那只蝴蝶?
“你尽管开解自己,但你真的说服得了自己的心吗?”
没错,不可否认的是,是我妻由乃的猛烈攻势攻陷了我,她对天野雪辉异常热烈的爱,我实在想不明白。
我想起两年前的那个午后,我妻在放课后的教室中,说想当我的新娘。
那一天,一定发生了别的事,特别的事,让我妻由乃陷入了恋爱漩涡的决定性事件。
我想,总有一天得搞个明白。
可悲的是,当由乃从睡梦中醒来,用小巧的鼻子亲昵地蹭我的脸时,我还是欢喜得不能自已。
……
“阿雪,来帮忙一下!”
“来了!”
早上吃过早饭,我同由乃把昨天洗掉的被套和枕头套晾起来,被芯与枕头芯也需要见见太阳。
正好是初夏时节,太阳很好,做好晾晒的工作,身上出了一点薄汗。
“要不要除下草?”
院子里的植物郁郁葱葱,甚至长到了台阶上,作为树篱的灌木也早已看不出篱笆的模样了。就一般人的看法,这种院子早该进行一次大清扫了。不过,我觉得让植物自由生长也不错,像美国人那样一定要定期修剪草坪,务必规整一致的作风,不是我的风格。
“不用了吧,我比较喜欢这样。”
说到底,“杂草”又是什么意思呢,不觉得是很傲慢的说法吗?
“比起西式的庭院我更青睐东方风格的园林呢。尤其是苔园那样的。”
硬要说的话,中国式的假山、花砖,日本式的枯山水都有点矫揉造作,不过比起英国人把树木修剪成圆形、长方形,用灌木做出迷宫的操作,这点不协调只能说是小巫见大巫。
“天然的才是最棒的。”
这时,门铃响了。
来访者是来须警官和……春日野小姐。
“这家伙的问讯已经结束了,御目方的神社还封在哪里,所以暂时无处可去。天野你这里不是还有空房吗?如果能收容一下就帮大忙了。”
他言简意赅地说。
“如你所见,这里现在满员了呢,没有地方安置这位小姐。”由乃抢在我之前发言,语气不算友善。
不过的确,客房早就成了杂物间,父母的房间还没有整理,何况被褥也不够。如果有多余的房间,昨晚就不必挤在一个被窝里了。
我向警官耸耸肩,示意无能为力。
“哎呀,是打扰到两位的二人世界了吗?其实完全不必担心,我会像空气一样稀薄的。”
春日野小姐走上前来,分别向由乃与我行礼,微笑着说:
“何况我妻小姐这么有魅力,天野君眼里完全没有别人哦,正是所谓‘目无余子’呢。”
这个成语用得不对吧。
但是,我妻由乃显著地动摇了。
“就算如此,你也是名副其实的危险人物。而且,你的未来日记也是收藏在这里。”
言下之意是担心巫女为了夺回日记铤而走险,不过我觉得由乃的语气是有所软化的。
“哎呀,我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哦。”春日野掩嘴笑道。
“何况我也不会白住的,虽然眼下没有钱,但我可以教我妻小姐一些女人的小诀窍。”她快速瞟了我一眼,神秘地笑起来,“不掌握技巧好好抓住的话,男人会跑掉的哦。”
我感觉由乃快被说服了。
“问题是的确住不下了”我插话说。
向他们指了指院子里晾着的棉被,我提议说:“由乃家倒是没人,不如去她家里吧。”
由乃眼前一亮,道:“好主意。”
来须警官是无可无不可的,春日野椿也没有异议,事情就顺顺当当地定下来了。
由乃要带路,一起做警官的车走了,转瞬之间,我的家里又变得空空荡荡。
实际上,这正是我最为熟悉的一个人的家,居然有些不适应了。
现在该做什么?学校停课了、其他参赛者还没有出现、由乃也没回来、要准备午饭还为之过早,对了,书还没看完。
我回到二楼书房去,前些天看到后半部分了,还有一点尾巴要收,这些天事情来的急,我完全没有想到这回事。
翻了两页就莫名烦躁,感觉静不下心来。
为什么?
干脆去见朱庇特吧,找乌莫说些没营养的废话,消磨一下时光。
乌莫一如既往,是穿着华丽铠甲的幼童样貌,蜜色皮肤、奇长的浅蓝色头发变成双马尾、总是精力过剩地跑来跑去。
我忽然想起来由乃说过有事情可以问乌莫,便问她说:“乌莫,你知道为什么未来日记被破坏人就会死吗?”
“没有未来当然会死咯?”她歪着头看我,眼睛里满是疑惑。
“可是,那些日记原本只是普通的物品吧?如果有参赛者不愿继续游戏了,难道没有办法将日记变回原来的样子吗?”
我问道。
这是上回我问朱庇特的问题,他回答我说“用脑子去想”,听起来,败者抹杀并不是一个绝对的规则。我想这件事的困难恐怕并不是技术上的,而更多取决于两位神灵的态度。
“唔,可以是可以啦……”乌莫咬着指甲,“不过他是不会做的,这种事情。”
“还在纠结这件事吗?”
宏大而空灵的声音响起,我转过头,朱庇特已经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身上的黑袍似乎更加破旧了。虽说原本就是破碎的袍子,但怎么说呢……就像山本耀司中期和后期的作品,有着细微的风格区别。
这次朱庇特的周身没有悬浮的键盘。
他正对我,骨质面具似的面庞上没有表情:“在我看来,这件事并不重要,你应该考虑怎么赢才对。”
我正是在苦恼这件事,且不提来须警官和春日野小姐,如果未来日记的规则是出局即死亡的大逃杀,我迟早会与我妻由乃兵刃相向。这样即便赢了有什么兴味呢?
不如问问时空之神这个位子有什么好坐的,虽然拥有强大的神力,但永远只能被限制在这空阔黑暗的牢房中,不能越雷池一步,就算全世界都在你的观察之下,那也无非是监控室的老大爷罢了。
“倘若我不想赢呢?我想活着退出这场游戏,有办法吗?”
朱庇特俯视着我,不言不语。他可能觉得没必要回答吧,毕竟这个问题他已经回答过了,答案是“用你的脑子想”。我能怎么想?这样自暴自弃地想着,我灰心地叹了一口气。
回到现实中,快到准备午饭的时间了。
我妻由乃赶在午饭时间之前回来了,“很期待雪君的料理,就赶紧跑了回来”,她这么说。
客观说,我的厨艺在家政课上属于中上水平,比一般的学生稍好一点,毕竟独居了很长时间;不过和由乃的手艺比就不够看了。
虽说如此,由乃吃得倒是很香,不停地用各种夸张点语言来赞美,使我以为自己超常发挥了,尝了一口才清醒过来。
对厨师来说,食客吃得愉快,自己就很开心了,我也不能例外地愉悦了起来。
饭后由乃抢着洗碗,我拗不过她,只好一起洗了,其实家里是有洗碗机的,并不费什么功夫。
余下的都是类似的小事,不知为何,多年后我仍记得很清楚。
5月13日:心跳声
五月十三日早上,出门去便利店的路上,我被一个小男孩叫住了。
他戴着黄色的毛线帽,两侧垂下圆滚滚的毛绒球,穿着背带裤,看起来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学生,只是看起来。
他是从角落里突然一下冒出来,我想已经等了我很久,也就是说,早有预谋。
这个小男孩做了什么呢?他向我举起一个手机,用天真无邪的声音说:“大哥哥,接电话。”
话音刚落,手里的机器便发出了悦耳的铃声。
有些诡异了。
忽然我想到,这神棍的风格,不会是巫女吧?
“喂喂,有人么?”
果不其然,手机那头传来了春日野椿的声音。
“这样大费周章地联络我,是有什么事吗?”
我有些困惑。
“哎呀,这得问你的‘那位’吧?要是你的小女朋友肯大发慈悲给我你的联系方式,我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颇为愉悦。
“请您有话快说。”
跟由乃没关系吧。
“嘛,有一件事想告诉你,不能让我妻由乃知道,看在你之前帮过我的份上……总之,我在我妻家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呢。”
“说得太明白会被发现的,如果你想真正了解你的女友的话,就打开看看吧,那个用胶带封住的房间。”
说了一通谜语似的发言,她干脆利落地挂断了。
把手机还给了信徒,我在原地踱起步来。
毫无疑问,我妻由乃的家里藏有秘密,这是很显然的。上回去我妻家的时候,我就曾注意到那间奇怪的屋子,当时出于谨慎没有一探究竟,难不成,其中真有什么惊天大秘密?
听起来像是三流的都市探险小说的剧情。
不过。对由乃,我的确不够了解,这一点是从始至今都一样的,倒不如说昨夜过后,我与由乃身心都更接近了。然而,正因为我现在距离她更近,才愈发感觉到自己对她知之甚少。
总有一天要把这件事搞明白。
这天似乎就是今日。
“我家里那边,有些放不下心来呢。”
在午饭的时候,由乃状似无意地提到,她想回家一趟。
“顺便探望一下春日野,虽然我不觉得她需要什么帮助。”
由乃别扭地表示,自己会准备一点伴手礼。
“怎么像是去别人家做客一样。”
她拎着一个大包准备出门。
我急忙跟上,表示自己也想一起去。
“小雪这么想见那个女人吗?”
我觉得她反对得并不剧烈,再三恳求,便一道去了。
巫女似乎出门了,按铃没有反应。
用钥匙开了门,一进去,由乃包都没放下,就像母狮子一样巡视起自己的领地。
过了一会儿由乃匆匆端来了茶。
“小雪先看一会电视吧,我要收拾一下里边,怎么说也是要住客人的。之前都没有整理就让春日野住进来了,失策。”
“先别往里边来哦,很快就收拾好。”
坐了一会儿,我既感到无聊,又隐隐安不下心来,记起巫女的那通电话,起身向记忆中的房间走去。
并不难找,因为这房间已经撕去了胶布,黄色的胶带散落在地上,显然是刚撕下来。
门开了一条缝,隐约看到里面有人影,由乃正在里面做扫除吧。
我悄悄地上前,从门缝向内部窥望。
“这是,什么?”
我首先闻到了一股腐烂的气味,很淡,但仍然叫人很不舒服。
由乃背对着我,蹲在地上不知道在干什么。
地上的榻榻米支离破碎,被切下来许多块,留下显眼的空洞。墙上也有刮过的痕迹。
角落处,似乎是很久没清洗了,有一些黑色的污渍。
不对,那是凝固的血液。
我战栗起来。
……
在这短暂的几秒中,空气仿佛冻结,凝滞的空间仿佛变得昏暗,我仿佛要心脏破裂而死亡。
这几秒过去了,由乃仿佛听到了什么,停下了动作。
我应该悄悄地离开,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假装没有闻到令人窒息的尸臭。
但我僵硬着,像是面对猫头鹰的田鼠一样,一动也不能动。
由乃转过头,看见了我。
“是雪君吗?”
声音甜腻得令人害怕。
想要远远地逃开,离得远一点就能正常思考了,可能就能给出一个更能接受的解释。杀人犯什么的,只是在冲击性的场面下的胡思乱想。只要冷静想一想,就会知道这种联想是缺乏证据的……
“你看到了啊。”
她手持一把小刀,有些阴郁地摩挲着刀背。
“原本应该瞒着雪君的,虽然知道迟早会被发现,没想到这么快。”
我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奇怪的是,头脑也冷静了下来。
她以赤红的眼眸正视我,突兀地说:“我爱着你。”
如同捧着水晶球的占卜师一般,平缓而笃定的语调。
像是对悲剧中的英雄宣告未来,“这是命运”一般的语调。
我不由震悚,退后了半步。
我感到眩晕,就在这一瞬间,一种及其清晰的预感击中了我。也许在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后,我依旧为此刻懊悔万分吧,这份祈愿穿越了时空,化作了此刻的直觉。
预言:此刻若不前进,终其一生,我将再也不能明白这个女人。
“由乃。”
我呼唤她,我说:
“全部告诉我吧,我做好准备了。”
……
从没有这么清醒过,脑中的思绪以一种冷酷的语气,不紧不慢地诉说:
你对由乃的所有偏见都来自于你的傲慢与懦弱。
有的人,不相信会有人爱人胜过爱自己,一旦受到这样的爱,便疑心这是他人爱自己的方式。自己见到了真物,却总以为是水中倒映的影子,这是眼病还是心病呢?然而这种人是绝不肯承认自己有病的,他的看法是: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于是,他视她为影子,她也只能触碰到对方缥缈的幻影,失之交臂是常见的事。
也许真的是两个世界的人?从结果上回推倒的确是这样。然而,倘若当初相遇时,能正视对方的给予,打开自己筑造的山城,情形会不会有变化呢?
你想不想穿越回去,好好教训当时那个施施然袖手而立的傲慢之人呢。
你想不想穿越回去,在自己的面前树立起galgme里的选项面板,告知他此乃人生的重要关口呢。
有一个事实我不妨现在就告诉你,将来你绝不会再得到一个女人如此深刻的感情。
明白了吗?
现在,做选择吧。
……
麻痹大意了,这是沉溺在雪君中的苦果。
当时只是草草埋在了院子里,对房间中的痕迹都没有好好清理。因为不愿再踏足这个房间,干脆封了起来视而不见。
我觉得自己始终是冷静的,但这大概只是个错觉吧,如果脑子清醒,怎么会放着这个要命的房间不管呢?一旦被发现就糟糕了。
上次,我甚至连尸体都没有处理……
被发现、被抓住又怎么样呢?只要有雪君,无论遭受什么我都无所谓,当时我是这样想的。
偏偏、偏偏被雪君看到了。
我这才想起来,自己忘了一件事:
雪君看到了,会怎么看我?
我突然想到了一年前的事。那时候,我准备按照上一次的经验,阻挠雪君对同班女生的告白。
奇怪的是,被老师分配为学园祭的负责人,与那个女生一起筹办班级的节目,雪君看起来却没什么干劲。
但是,还是顺顺当当地完成了学园祭,而且,比记忆中更加盛大。
“想把事情做好,最好的就是公事公办。嘻嘻哈哈地把事情做好,这种事情太难了,我做不到。”
我听见他这样对合作者说。
这个雪辉君,和记忆中的印象发生了小小的偏移,虽然依旧是一副局外人的态度。但被动地为人所孤立,与主动选择了离群索居,其中有着相当遥远的距离。
自娱自乐?我倒感觉他是乐在其中。
面对这样的雪君,我强烈地感觉到,即使能够努力拉近两人间的距离,但到了某个界限就再也不能前进半步。
如果说印象中的雪辉是一种胆怯的小动物,会在生人面前警惕地逃走;那么眼前的雪君就是海面上的浮冰,你向它游去,水流就将它推开,你愈是奋力,它离你越远。
好不容易,能够走到这个地方,我们已经如此的亲密,我已经像是妻子一样的幸福。
这一定是幻觉,对不对?
“那些浩繁而难以安抚的至深之声将被听见,而更丰饶而迂折的行动将把我们引到一些尚未到来、但无法退却的决断之上。”
祈祷吧,等待天国伸下的手;当钟声敲响,我将从噩梦中醒来。
可是,我该向谁祈愿?
举目四顾,昏黑的房间中是铁笼的影子,饿冻而死的尸骨掩埋在阴影之下,没有人。
我的心中是如此的空乏与荒凉。
寒冷让我流不下泪水,冻僵的脸摆不出表情,我说着话,声音消融在空气中,自己都听不清楚。
自己不无酸楚地感到,决定性的时刻即将来临。
“我爱着你。”
干瘪的语调,听起来完全没有说服力。
5月14日:消沉&决意
我搞砸了。
当雪君意味深长的眼神投射到我面前的时候,我退缩了。
一瞬间,我鼓起了莫大的勇气,想要照他说的那样,将一切的一切全部告诉他。向他展露卑劣的、病态的自己。如果是出于纯洁的爱,即使稍微特别一些也能被原谅吧,因为世界本就参差多态。然而,我犯了罪。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无可争辩的杀人犯。
如果这样利用雪君的信任,我将立刻失去作为爱人的资格。
其实现在就够格吗?你看那双毫无杂质的、清澈的眼睛,就像看到圣洁的火炬一样,仿佛将太阳接引到了地上,是那样的纯粹无暇!
他说他做好了准备,他说他有觉悟,他说他想要接受我、悦纳我。
我怎么能呢?我在这双眼睛下退缩了。
松了一口气,因为就在刚刚这一刻,出现了一个新的证据,证明我不值得拯救:我居然觉得,雪君要更软弱些、更卑劣一些才好。
郁结的心绪中,我几乎不记得之后说了什么,总之,雪君一个人回去了。
一个人呆在空旷冷寂的部屋中,我想,要不就留在这个房间里慢慢腐烂吧。
是了,一会儿春日野那女人就该来了。
想到这里,我勉强打起精神,拿起手机,两手空空地出了家门。
接下来去哪里?哪里是我的容身之处?
……
从我妻家回来之后,我颇为消沉。
做好了接受事实的准备,但事实却留在了由乃的喉咙里。
虽然她不说,我大概也能猜到,但总归是不一样的。
一口气卡在了半途,下一次能不能做好心理准备,我也不敢打包票。
因为由乃的状态看起来不太对,所以当她勉强笑着,劝我先回家的时候,我说不出拒绝的话语。
也许让她静静会好过一些,而我也同样需要冷静。
先想想由乃到底做了什么吧。
大概是在家中杀害了什么人,考虑到她的父母一直未曾露面,可能是弑亲。
理由不充分,也许她的父母是常年出差在外的工作呢。
那么也有可能是隐瞒了父母的杀人案件,这样想同样说得通。
不过,根据我前世的印象,我妻由乃所在的作品应该是有许多血腥猎奇的要素的,如果要给女主角安排一个弑亲的背景,似乎很符合作品的调性。
不足为训,由乃是活生生的人,用故事逻辑来分析是荒谬的。
我心里的某一块仍然在介意两年前放课后的事,不过现在不是计较儿女情长的时候,关键是作为一个人,我接下来该如何面对她。
说起来,朱庇特是因为看到了这一天的景色,才认为我的问题无足轻重吗?如果由乃是杀人犯,似乎可以秉持正义的立场,毫无介怀地将其消灭。
不可能,我想朱庇特不至于这样愚蠢,他应该更了解我才对。
等等。
为什么我会这样想?因为朱庇特是原身幻想中的角色,所以默认我们相互了解吗?没这个道理的……
是他一直以来的行为,让我觉得自己的心思在他面前简直一览无遗。这说明,他对我的态度是特别的。
这件事不用推理就知道。
大胆一点假设,朱庇特是为了我而设计的这场游戏。不,不用这么假设,朱庇特早已明言了创造这场游戏的目的。
“选出合格的继承人。”
合格的时间之神继承者需要什么素质?是改变因果的能力吗?
否,拥有未来日记的每个人都能轻易地改变因果,只要不照着日记行事,未来就会改变。
是利用日记的技巧吗?
否,每个人的日记都不相同,日记本身的力量显然影响更大,从控制变量的角度看,技巧不是测试的重点。
我想起第一次见面时,朱庇特说的话,他自称为“因果的守护者”。
因果?这种东西会轻易地损坏吗?
还真会。然而……
我茅塞顿开。
提问:这个世界里,除了朱庇特自己的力量,还有什么能够改变因果呢?
答:没有。
提问:朱庇特需要什么样的继承人?
答:得到神的力量后,能够克制着不使用的人。
提问:朱庇特为何对我青眼有加?
答:因为中二时的我自诩为世界的观察者,没有干涉现实的强烈愿望。
破案了,那么,能在这场游戏中走到最后,重要的是……
“藏好自己,保持警惕,果断反击。”
抛开二三项不谈,首要的就是要做到“不改变未来”。
思路贯通之后,各种事情像珠链一般串了起来。
“最后一个问题。”
在考察过参与者的素质之后,这场测验应该已经可以结束了吧。就像面试官通知你说回去等结果,实际上结果已经出来了对吧?
因此……
“朱庇特。”
心念转动之间,我来到了幻想中的神座面前,向着那道巍峨高峻的身影发问。
“我是不是已经胜利了呢?”
朱庇特双手垂落,颀长的指尖轻轻敲击着虚空,仿佛有一块看不见的桌面一样,虽然如此,他的敲击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看上去,朱庇特似乎有些饶有兴味。
“为什么这么说?”
他平稳地提问,语气一如既往的没有起伏。
“我想先冒昧问一下,这个世界中能够干扰因果的事物,是不是都与您有关?”
“是的哦。”
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身影,转头一看,乌莫也在,正瞪大了眼睛盯着我。
她继续说:“因果,换句话说就是从过去到未来的时间顺序喽,时间正是是我们的权能呀!”
乌莫露出意外的表情——她的表情要比朱庇特明显多了——惊奇道:“我感觉你都知道了。”
“也许吧,”我谦虚了一下,接着开始讲述自己的推理。
刚才思路还很清晰,现在多少有点乱了,不过虽然逻辑性没那么强,我还是基本完整地说明了。
有点论文答辩的感觉,我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
啪啪啪,朱庇特轻轻鼓起了掌。
“我等待的时间比预计的要更长一点,但这很值得。”
他的语调变得不那么平,像是蕴含了深刻的感情。
“你没有让我失望,天野雪辉。虽然这大致在预料之中,但总归是快慰的一件事。”
“资质、智慧、自律,这是身为神最重要的东西,说千遍不如做一遍,我想你都明白了。”
“但在命运面前,这些都无关紧要,幸好,运气站在我这边。”
“虽说如此,游戏还没有结束。”
他伸出手,点在我的额头上。神的手指是冰凉的,但我无暇感受,脑中被一种奇妙的感知充满了。很难形容,就像是多了一只手,可以很自然地挥舞,仿佛出生时就长在那里一样。
“从现在起,你就要学着熟悉它了。去吧,把游戏尽快结束掉,我的时间不多了。”朱庇特用大学教授在本科生课上的语气说。
我从梦中醒来。
……
然后,我联系不上由乃了。
5月14日:母之里之战
“对方已关机。”
伴随着无机质的提示音,通话在忙音中切断了。
大概是第六通电话了吧,我每隔十分钟打一次,现在已经过去一个小时多了。
冷静些,也许只是手机没电了,未必是出了什么事……不对,那可是存在未来日记的手机,由乃绝不可能冒没电的风险,万一关机也被判定为日记损坏,就死得不明不白了——所以由乃绝不可能让手机电量耗尽的。
难道说,遇到敌人,丧命了吗?
坐不住了,我抓起外套,急匆匆地出门,一时却陷入了迷茫。
我该怎么找到由乃?
出门走了几百米,就是人来人往的街市,我在街道上悲哀地发现,自己与由乃之间的联系,不过是一个手机号而已,与眼前的路人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
我该怎么找到由乃?
眼前涌现出自己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中乱窜的未来,这个画面,让我感到非常的不详。
气压有些低了,令人气闷,要下雨了么?
眼前出现了雨中奔跑的自己。
这种时候反而格外奏效了,未来日记,能不能麻烦你给点有用的信息呢?现在的你如同垃圾弹窗一样,令人厌恶。
等等……
如果我设想采取不同的行动,未来会改变吗?按理是不会的,因为我什么都没做,但是……
试验一下吧:“我接下来就去我妻家问问情况。”
眼前浮现出按门铃的画面,门开了,春日野小姐有些奇怪地看着我。
她说:“怎么,我妻同学没有和你一起吗?”
寒暄就跳过吧,快些进入正题!这么想着,画面居然加速了……
“这么说来,你找不到我妻同学了?要说线索,家里倒是多了一些慰问品,是你们留下的吧。”
“时间?我是半个小时前回来的。”
帮大忙了春日野小姐,接下来设想一下去警察局。
“你要查监控?这是不可能的,不过我倒是可以帮你看一看,不过,不要抱太大期望比较好。”
未来的来须警官这样说。
“查到了,你女朋友在一个钟头前出门,接下来去了东大路,然后是……”
最后去了哪里?
“……最后一个画面是一刻钟前的,看方向是去了‘母之里’,一个私立的孤儿院。”
谢谢你,来须警官。
我在心中谢过来须警官,抬头看见车流中有一辆空载的计程车,立刻冲了上去。
“师傅,麻烦去母之里!”
“你这年轻人,怎么这么乱来!这是红绿灯前,怎么能在这里上车呢?要是出了事故……”司机眉头大皱,不满地教训起来,红灯快要结束了。
“请出发吧!我有急事。”
红灯结束了,司机反而拉起手刹,硬气道:“你下车罢!我不载你这种客人。”
“求求了,真的很急!”我没思考什么就脱口而出,“这是我一生的大事!拜托了!”
“现在的年轻人……”司机一边抱怨着,一边起步。车子火箭一般窜了出去。
我被加速度按在椅子上,双手紧锁着,祈祷着时间之神。
唯一的好消息,目前还没看到由乃身死的未来。
……
一小时前。
我妻由乃出了门,在街口踌躇了一番过后,下定了决心。
现在的自己,还不敢出现在雪君面前。
虽然一直说,依靠自己的日记可以保证雪君的安全,但其实小心谨慎的雪君,并不那么需要自己的保护。
一直困在过往的经验中可不行哦,由乃,一直止步不前,就很难与雪君并肩了。
那么接下来干什么呢?还用说吗,当然是消灭其他参赛者。
“等这场游戏结束了,再把事情告诉他吧。”
这样定下了缓兵之计,由乃暂且从消沉之中挣脱出来。
四号有枪,十一号太强,七号九号居无定所,五号十号也不知道在哪里,但是八号“增殖日记”的持有者身份是确定的,那就是孤儿院“母之里”的院长。
而且,时间拖得越久,增殖日记的危险性就越高,等到孤儿院全体都持有了日记,要杀她就很困难了。
冷静,由乃,隐藏好杀意,要把日记都骗过去……
“说起来,该买一把水果刀呢,雪君家没有。”
顺带买一袋香梨回去吃吧,如果可以的话,想切成细细的小块,用牙签扎了喂给雪君。啊,如果能让雪君喂我……
就这么办,去东城的超市吧,那里的水果品质更好呢。
嗯?水果店边上的是孤儿院吗?可能这是樱见市唯一的福利院吧,还有其他的吗,没印象……
要不要进去看一看?
在一种奇异的冲动下,我妻由乃走进了“母之里”。
这边说是孤儿院,但居民年纪普遍有些大了,按理来说,这些初中生模样的孤儿早就可以离开了。是没有被收养的家庭选中?还是对养育自己的孤儿院心存眷恋?不过,这些孩子的目光不太友善呢。
一个矮胖的中年妇女迎了上来,看起来慈眉善目的,这就是这里的院长吗?
“哎呀,小姑娘,来这里是有什么事吗?这里不是儿童乐园哦?”妇女温和地说。
“是走错了吗?你的爸爸妈妈在哪里呢?”
爸爸,妈妈?
此刻,一道闪电在脑中划过。
原来如此。
微笑着,由乃拔刀出鞘。
四周,滴滴的预警声响成一片,这是未来被改变的声音,大量的出现了。
这些孤儿几乎都持有未来日记。
但是,没有关系,因为我与日记的母体近在咫尺。
将军了!
水果刀刺入人体。
准确地插入了心脏。
“你……”
想说什么吗?
“嗬……”
说不出来了,微弱的气流无力地划过声带,化作无意义的嘶嘶声。
八号日记持有者,上下夏窗,出局。
“妈妈!”
听见了尖利的叫喊,回过头来发现,孤儿们已经冲了上来。
十几人疯魔般的冲锋,场面上还是颇为震撼的。他们疯魔,是因为敬爱的院长莫名其妙地死于非命,因为穷凶极恶的歹徒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人。
我妻由乃笑了,拔出水果刀,挟持住八号,大喝:“不想她死就停下!”
刀一拔出,鲜血就狂喷出来,将我妻由乃的半边身子染成了红色,鲜血下扭曲的笑容,看起来如同厉鬼一般狞恶。
上下夏窗已经面如金纸,出气多进气少了。鲜血不停从胸口的伤处流出,染透了雪白的围裙。
孤儿们含着泪水,缓缓止步。
“现在叫救护车的话没准还能活下来,所以不要浪费时间,乖乖让我离开。”
挟持着濒死的上下夏窗走出了孤儿院,我妻由乃立刻发足狂奔。
几个孤儿追了上去,可是居然追不上,在身后同伴的呼唤下放弃了追逐。
“已经叫了医生!”
“我也报警了!”
“现在不要节外生枝,快过来帮忙止血!”
“医药箱在哪里?”
……
路上看到的画面让田野雪辉恐惧万分,到了母之里,却发现门口围满了人。
“已经发生了吗?”
已经坐实了,我妻由乃是个熟练的杀人犯,说不定,前些日子里闹得樱见市人心惶惶的杀人魔火山,手法都没有我妻由乃熟练。
她杀害的是无辜者,即使有很大可能是别的参赛选手,但依旧是主持着孤儿院、为孩子们所敬爱的“妈妈”。
这样的罪行可以被原谅吗?
人群太密集,挤不进去,我呆在外围,怔怔地发呆。
由乃一定已经不在这里了。
俄而,随着凄厉的警笛声,几辆警车驶了过来,急刹车停住之后,一个扎着马尾辫,身着西装的警官下了车,大声呼喊着驱散人群。
这不是来须警官吗?
我稍稍打起精神,就在此刻,警官身边的人群中冲出一个戴着帽子的较小身影,扑进了来须警官的怀中。
人群中忽然骚动起来,有人发出尖叫。
来须警官捂着胸口,软倒在地。
袭击者跑开了,剧烈运动中,我看到帽檐下露出一抹粉色。
粉色的头发。
尽管离得有点远,我依然一眼认了出来。
“由乃!”
尖利的叫声,简直难以相信是从我的声带中发出的。
5月14日:下一个
怒涛般的展开,让我有些浑浑噩噩。
由乃在连续击杀两个日记持有者之后,如同游鱼入海般消失不见,竟然一时失去了踪影。
晚上,我在紧急插播的新闻中看到,警方在地毯式的搜查中逮捕了之前造成过几起恶劣杀人案的犯人,然而不是由乃,而是操纵大型猎犬袭击行人的训狗师。
惊人的是,犯人在警车中消失了,只留下一部手机。或许这个犯人也是日记持有者,事情败露之后就打碎手机自杀了吧。可是他是如何在双手被缚的情况下损毁手机的呢?新闻里没有提手机的情况,也许并没有物理上的损伤,只是关机了也说不定。
总之,频繁的恶性事件与灵异现象搞得大家人心惶惶,没多久,我的手机就收到了十数条来自不同部门的安全提醒,还有学校延长停课的短信。
由乃还没有被捕,似乎是四号来须警官的死去让警察局也陷入了混乱,暂时还没有抓到由乃的踪迹。
至于那个训犬师,大概是运气太差,撞到了枪口上。
我等待着警察局的传讯,如果锁定了由乃的身份,我就一定会被当做调查的突破口,可是直到第二天晚上,都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好吧,给我点时间,我也能整理一下自己凌乱的心情。
晚上,我接到了春日野椿的电话。
“发生了一些事,总之,你能过来一下吗?”
哪里?问出口后,我才记起春日野现在寄住在我妻家。对了,这件事还是死去的来须警官安排的呢。
我骑了自行车前往。
开门的时候,我发现春日野的面孔苍白得吓人。
“进来说。”她一副警惕的样子。
进了门,我发现地面上湿哒哒的,一个小男孩仰天倒在地板上。这个人我见过,是昨天来送信的小男孩,御目方的信徒。
明明只是昨天的事,却仿佛过了一百年那么久,像上世纪发生的一样。
“你杀了人?”
问出口之后,我觉得自己的语调有点过于平静了。
“他也是日记持有者,想杀我,被我发现了。”
春日野拧着头发,低声说。
“你看那边的电线,是他割断的,想要在我洗澡的时候让我触电而死。”
我看向她指点的方向,确实有一段裸露的电线,另一端是插头,已经从墙上的插座上拔了下来。另外我看到,男孩的双手戴着大号的橡胶手套,似乎是洗衣服用的,对幼童来说太过宽大了。
“我发现得比较快,水还没满过来,就准备去拉电闸。他就直接朝我冲过来……在打斗中他滑倒了,恰好电线也掉到了地上……”春日野说。
我无从判断事情的真伪,如果春日野在说谎,那么应该交给警察处置吧,即使是真的,可能也要背上过失杀人的罪名。我暂且无由分辨,但并没有立刻报警。
最近,死去的人已经太多了。
“朱庇特,你的游戏是不是已经偏离了初衷?”
这样下去,似乎赢得游戏成神的将是最擅长杀人的刽子手了。还是说,藐视凡人的生命也是神明应有的素质?
总之……
“你将我叫过来,是想做什么呢?”我问春日野。
春日野椿若有所思地说:“我其实也不知道,只是慌了神了,想找你商量一下……”
她抬头,苦笑着说:“毕竟我也没人可以依靠了。”
遇到了困境,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我么?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很快被我抛在了脑后。
先想想接下来怎么办吧。
“你觉得这孩子的死能瞒多久?”
“他的父母都是忠实的信徒,现在还在警察局待着吧?就算回家了,他们对子女也是毫不关心。”
“宗教狂是吗?痴迷邪教真可怕呢。”
“御目方……本来就是这种东西。”
春日野椿坐在了沙发上,露出了阴暗的表情。
“你也坐吧,不用一直站着……”
进了门之后就一直站着,脚有些酸了,我便从善如流地坐下。
“尸体就放在那里吗?还有电线……挺危险的,收拾一下吧。”
我建议说。
“那个明天再说吧,我想。”春日野直视我的眼睛,“你女朋友的事情更棘手吧?”
毕竟是轰动全市的杀人案,春日野椿虽然没有出门,但也有所耳闻。
“这可是电视台紧急插播的大新闻,现在全国都知道了吧?”
春日野把头发拢到脑后,用奇怪的语气说。
听起来简直有些佩服的意思了。
“她可是当街杀了两人……”
“怎么,觉得杀人犯不可原谅?有了日记,迟早有这么一天的。”春日野冷笑,“杀人,要不就被杀。如果不是你这局外人傻傻地插手,我也逃不过被杀掉的结局。”
现在又有什么区别了?等死而已。她似乎在这么说。
言下之意,日记持有者罔顾法律、肆意行凶似乎是正当的,毕竟由乃也没有波及普通人,淘汰竞争对手不但说不上罪孽,反而应该为她的高效率叫好。
“你不懂,压根不是这个问题……”
是什么的问题,我也说不明白。大概,我是被由乃吓住了吧。
“我得找到她……”
“怎么找?警察都找不到,你就能找到了?还不如待在这里,看看她会不会回来。”
春日野提出了守株待兔之策。
即使要等,也应该在我家等才对。我这样想,并没有出声。
唉,心中叹着气,我沉默不语。
接下来,我被春日野使唤着收拾了尸体、水渍与电线,大致维持了普通房间的样子,接着就向春日野告辞。
“你可以留下来,现在太晚了,已经没有电车了。”
“不了,路很近,我可以走回去。”
春日野咬着嘴唇,恨恨道:“非要我明说吗?我希望你留下来。不要、别留我一个人……”
门开着,春日野倚着门框,身后是温暖的灯火。
“抱歉了,我得回去。”
没准我妻由乃真的逃了回来,此刻正在我家里猫着呢。
可惜没有。
打开所有的灯,灯火通明下没有任何可以的阴影。我泄气了,干脆把所有灯都关上了。
在昏暗的客厅中,我拿起春日野椿的卷轴,第六号未来日记。
能感觉到其中有一股力量存在,打开日记,其中依旧忠实地记录着御目方信徒的所见所闻。
我仔细看了一遍,每次卷起卷轴再打开内容都会更新,一开始是前几天发生过的事,渐渐的时间线推向了未来。
等到内容不再变动,就是此时此刻的未来日记了吧。我确认了五号日记持有者的确是那个小男孩,也的确是率先动手想要消灭春日野椿,反而被自己布置的手段杀死了。但是,看遍整本日记,都没有看到有关我妻由乃的消息。
她现在也在杀人吗?说起来,她是怎么确认母之里院长的参赛者身份的呢?她的刺杀为何如此娴熟呢?疑问太多,搞得我头痛欲裂。
这愚蠢的游戏早点结束该多好。
这样想着,我心有所感,看向手中的卷轴,上面的字迹正在诡异地消散。
没过几分钟,有关未来的字迹就消磨殆尽,剩下的内容都是之前春日野记录的信徒的祈愿,最近的也都是半个月前的事了,那时候未来日记还没有出现。
这么说,这东西已经变成了普通的卷轴喽?
我打电话确认了一下,春日野还活着,没感到有什么不对头,一切风平浪静。
这……
我一拳砸在桌子上。
可恶,要是早一点学会这个技巧,就根本用不着杀人了,我妻由乃!
5月15日:刹
做了一个梦。
梦见了过去的事情,早在大逃杀开始之前,笼子里的生活。
醒来的时候,很冷,虽然是夏天的夜晚,但是意外的寒冷。
我花了大约五分钟清醒过来,方法是,一个一个地梳理对手的情报。
“剩下还有威胁的是……九号炸弹女、七号两口子、还有……”
一号是雪君、二号是我、三号火山已死、四号来须已死、五号是那个小屁孩、六号巫女、七号、八号院长已死、九号、十号已死、十一号。
小家伙不足为虑,九号不难解决,关键是七号的夫妻组合与十一号市长。
现在先手优势已经丧尽了,眼下躲藏在郊区,暂时离开了警方的视线,可是再接下来呢?
我妻由乃长长地呼气,微细的气流声在空阔的空间中意外地明显。
听说环境音量小于二十分贝,就能听见血液流动与骨头摩擦的声音。
此地是位于郊区的废弃仓库,寂静无人,附近连虫声都没。
冷。
昨天的这个时候,我是在雪君的房间里,与小雪同床共枕。
冷,冷得要哭出来了。
我妻由乃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回不去了,过去的二十四小时竟然发生了那么多事。
自己的境遇已经完全改变了,直到现在还是缺乏真实感,震惊于人的境遇,竟然如此简单就能发生如此剧烈的变化。
从游戏开始到昨天,不说不温不火吧,至少是维持住了比较平和的日常生活。然后,自从雪君踏足那个房间,余下的时间就被血色充满。仿佛被预订的程序接管了,神经麻痹着,只有握紧小刀的时候才能得到真实的触感。
她仿佛看到沙堡在升起的半日潮中溶解。
“注意,我妻由乃,这是你自己选择的道路。”
她提醒自己。
出门吧,现在是最后的时间点了,随着时间推移,机会会越来越小。
寒冷的月夜中,我妻由乃披衣出门,不带任何踌躇,向着预定的目标走去。
现在唯一拥有的优势是情报,贵为市长,该不会这个点了还在熬夜吧?
樱见市的警力是有限的,即使布下了天罗地网,那也是一张非常粗疏的网络。
我了解十一号市长的习惯,他的住宅地址,这是上一次轮回了解到的警报。
如果以为我会回到母之里或是雪辉家就大错特错了,我要乘着这最后的时间窗口,干净利落地解决掉最困难的对手。
持有增殖日记的母之里院长是难缠的对手,而有着本体不设防的弱点。
持有秘书日记的市长则更加难缠,拥有偷窥其他日记的能力意味着正面的强攻一定会被预料到,简直像是面对全知全能的神一样。不过,他毕竟还是人。
是人,就一定要睡觉。睡着的人类,是无法阅读未来日记的。
简单的三段论。
所以在夜幕降临之前,只是按照预先的路线逃跑,不做出任何威胁性的举动。甚至,对接下来的刺杀,连想都不能去想,不能给对手的未来日记一点信息。
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刻,也就是现在,就进入了下一个阶段。在这时,我需要坚决、迅速地行动。
握紧手中的水果刀。
现在电车已经不开了,我妻由乃在仓库外找了一辆废弃的自行车。虽然锈蚀严重,脚踏掉了一个,刹车也是坏的,好在链条还没大碍,还能用。骑起来意外的还不错,没有太大的异响,颠簸比较大,但可以忍受。
才发现这辆自行车是纯橡胶的实心轮胎,不用打气。谢天谢地,要是普通的轮胎,气跑光了可没办法骑。
我妻由乃行驶在阒寂无人的街道上。
……
早上醒来的时候,窗外传来刺耳的警笛声。
天野雪辉看了一眼床头的闹钟,四点多,怪不得窗外还是一片漆黑。
头脑昏昏沉沉的,这也难怪,昨晚起码两点才入睡,等于说自己只睡了两个钟头。
“睡眠质量真糟糕。”
这是必然的,否则远方的警笛声为何能惊醒自己呢?现在侧耳倾听,已经听不见什么特别的声响了,没准所谓警笛也只是自己的幻听。
睡不好的后果是,一旦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
躺回床上数了一会羊,睡意却丝毫没有关顾我,反而渐渐清醒了,脚上也开始出汗。
天野雪辉从床上翻身起来,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心脏有点不舒服。”
有种沉甸甸的感觉,好像悬挂了一个水气球那样,不由自主地放轻自己的手脚,要不然就会炸开。
得去找我妻由乃。
天野雪辉披衣出门,一时踌躇。
该怎么找到她呢?先去母之里附近转一转吧,希望自己能找到一点预感。
这个时间点,除了昏黄的街灯的光,没有其他的光源。建筑、树木、道路……都像是换了张脸一样,令人感到陌生。
我想,自己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由乃。
是谁之过欤?她向我隐瞒,我也从未想过探究。
那么是我两人的错。
无论如何,得找到由乃。
天野雪辉跨上自行车,行驶在阒寂无人的街道上。
……
还是用老办法,想一想自己应该去哪里调查。
未来的我来到了母之里附近,被值守的警官叫住,接下来是漫长而无聊的问话……跳过吧。
换个方向,去我妻家看一看。春日野椿开了门,她没有睡吗?之后是发脾气、闹别扭,争论无休无止……跳过吧。
春日野平静下来了。由乃的事?她说不清楚。有线索吗?没有。除此之外,气氛似乎不对劲了……跳过吧。
来须警官那里呢……来须已经死了。
还可以问谁?不,打开思路,完全可以分配一下任务,朝不同的方向去,争取看到最多的未来,搜集更多未来的情报。
我暂且停下车来,闭上眼睛。
东、南、西、北。
警笛、警车、隔离线。
市长家出事了?入侵的歹徒触发了报警装置,惊动了值守的警察,但除了受害人的尸体,没有发现凶手的踪影。
是由乃做的吗?
我没有来地这样想。
无论如何,这是目前唯一的线索,继续设想,我一出门就直奔市长家……
听到了!尖锐的报警声在夜空中回响,一道黑影破窗而出。
我睁开眼睛。
“找到了!”
她在干什么、见到之后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说实话完全没有考虑到。
“这种时候,重要的是行动。”
天野雪辉就这样向预感中的地点奔去,像一只无谋的野兽。无谋,的确,但他大概是没什么所谓的。
5月16日:跳转
利刃轻巧地没入肋骨的缝隙之中,床上的人挣扎起来,我妻由乃死死地按住手中的匕首,不让它从创口处脱落。但随着一声大叫,11号市长猛烈地抽搐,几乎从床上弹了起来,逼迫我妻放开了手。
我妻由乃快步退后,防止对方伤到自己,但对手已经没有了声息。
“比想象中简单。”
没想到身为大Boss的对手,防备居然如此薄弱,为了显示亲民住在普通的住宅之中,连窗户都不关,侵入是轻而易举。
接下来是逃生,刚才11号的惨叫兴许已经引起周围居民的注意了。在恶性事件频发的现在,恐怕很快警察就会赶来,至少在母之里蹲点的警察是可以立即出动的。姑且还是要逃一逃的,虽然可能很快就被抓。
我妻由乃打开卧室里的衣柜,换下染血的外套塞在包里,拿了一件风衣披上。太大了,不是很合身,不过多少能有些遮蔽的效果吧。走下楼,在楼梯的拐角发现了一套消防用具,我妻由乃拿了一柄消防斧,藏在风衣里。
11号是独居,这是个好消息,我妻由乃的行动没有受到任何干扰,从正门出去了。
尽管还有几个对手需要解决,但都是有勇无谋的家伙,即使自己不在了雪君也不会输吧。这么一想,有种这美好的仗打完了的感觉,心情说不出的畅快。
她把斧头挂在腰间,装作散步的JK,轻快地走在小巷中,要是急匆匆地反而会露出破绽,不过警察呢?动作有些慢了哦?唉,这些先放在一边吧,这夏夜,原本也是适合散步的好天气。
今夜晴朗无云,很适合看星星呢。说起来,以前和雪君是不是有着约定,要一起去天文台呢?很浪漫啊,这次是没有机会了。
忽然听见尖锐的刹车声,一辆敞篷跑车横在了巷口。
我妻由乃眼神一凝,伸手握住消防斧的柄。
车上有三个人,后排那个就是9号爆炸女吧,那么前座的两个人,恐怕就是7号了。
跑?两条腿怎么跑的过汽车。
那么……
我妻由乃双手持斧,闪电般地向前冲去。
牙突!
驾驶座上的男人正在打开车门,这是绝好的机会!
呼,吸,节奏不能乱,在前进中积蓄力量;不必举起斧头,先调整好姿势,在靠近后用逆袈裟斩斩首!
男人将手伸进怀里,掏出一把手枪。拉开枪栓的同时,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我妻由乃。
什么?
窒息。
这么近的距离,不可能射偏……
男人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枪声,在如此近的距离下响得吓人。
耳朵嗡嗡作响。
火光,在枪口一闪而逝,如同梦幻。
眼睛因此流泪。
没来得及展开人生的走马灯,生命就要终结了吗?不情愿,但似乎也无可奈何。
要是最后几天,和雪君在一起就好了,我真蠢啊,纠结来纠结去,落得了这个下场……
“*****”
遥远的地方,好像传来了雪君的声音?
“%&#@+”
仔细倾听,好像只是错觉而已。
“fei ba”
这是什么意思?听不懂。
“飞吧……”
是!是雪君的声音没错!
雪君……
雪君。
雪君!
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雪君……
“飞吧!”
从遥远的天穹传来回响,几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瞬间就置身于因果律殿堂。
“还好赶上了。”
这一次,没有遮掩身份的黑幕,我妻由乃清楚地看到了每一个参赛者的面孔,九号炸弹女、七号果然是车上的两个、还有自己与雪君……没有其他人了?这么说五号那个小屁孩已经出局了,三号巫女也死了吗?
“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召唤过来了!”七号组合中的男人咬牙切齿地说。
“因为游戏已经结束了。”天野雪辉游刃有余地说,“幸好你们聚集到了一起,好让我集中处理。”
“什么?”
几个人同时发声,其中刚刚向着我妻由乃开枪的男人更是一脸愤怒,看起来马上就要拔枪射击了。面对惊疑的众人,天野雪辉从容地说:“看看你们的手机,已经不是未来日记了。”
他的声音如同洪钟一般,在殿堂之中回荡不停,带有震慑人心的魔力。
几人的动作出奇地一致,纷纷掏出手机操作起来,接着一个接一个地僵住了。
“怎么可能……”
“为什么?”
啪啪,清脆的拍手声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天野雪辉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舞台因果律圣堂的中心,朱庇特的脚下。
我妻由乃看着雪辉傲然立于大地之上,直到此刻,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她看见天野雪辉低声嘟囔了几句话,她听清了,说的是“就这样结束也好”。
她同时注意到,雪辉的神情不乏亢奋与激动,尽管表面上还是冷静的,可是双眼亮的惊人。
她看到,天野雪辉在看她,而且,眼神越来越不像人类。
这时,其他人注意到了另一件事。
“等等,神在……坍塌?”
众人睁大了眼睛,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是的,朱庇特在解体,身上的灰袍化作一朵朵花瓣状的黑炎,飘散着离开了身体。
同时,整个神座都发出了咔咔的声音,像是风化的岩石一样裂开。
最后,它骨质的面具也缓缓开裂,其中央首先出现一条裂缝,接着是更多裂痕,随着裂缝彼此生长、连接,一块块碎片纷纷扬扬地剥落。
剥落的面具下,是天野雪辉的面孔。
“我完全明白了!”
突然间,浩大的声音像远方的号角一般嗡嗡响起,仔细倾听,还听得出天野雪辉的音色。
神座下的天野雪辉已经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见了,谁都没有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取而代之的,是神座之上,崩毁的朱庇特所形成的少年,简直就像开凿大理石造出雕像一般!
就像米开朗琪罗说的,雕塑不是将岩石改造成人物,而是将人物从岩石中解救出来,他就是如此从神的躯体中出现!
此刻,天野雪辉在时空之神的诞生,就像某只猴子从石头里蹦出来一样,所谓石破天惊,不外如此。
一瞬间,所有人都理解了他的位格。
神灵。
因此,此时响起的,便是神的话语。
“在这天穹之下,我已封神!”
“太阳、月亮与星辰,请聆听我的话语。”
“我已理解,时间的方向无可违逆,因为本来就没有方向可言。”
“我已知晓,因果的定律不可改变,因为我们从来都身处其中。”
“来丈量吧,人的头脑,来丈量这无垠的时间吧!你们终于发现,自己连有限的人生都无法丈量。”
这是什么疯话,虽然想大声地斥责他,但此刻的参赛者们只能闭上嘴洗耳恭听,甚至心里不由自主地出现了“感动”。
接下来就要被抹煞了吧……他们想。
天野雪辉继续说:
“我怜悯你们,怜悯以人类之身追逐永恒的你们;我愿意带你们离开,回到那平凡的人生中去。”
他挥手,带着敬意,除我妻之外的几人,身影渐渐地消失。
他们离开前的表情颇为精彩,不过,我妻由乃并不知道。
她只是呆呆站着,抬头看着已然登神的天野雪辉,死死地。
可以说是面无表情,也可以说是呆滞了。表情管理,此刻并不重要,因为,她正思考,以前所未见的清明头脑思考。
思考的方式,并不太由乃,而是雪辉式的,就像调整到同一频段的电波,和谐地共振着。
神的思绪,神之梦。
“我并不相信一见钟情,对突然的好感,始终心存疑虑。”
“我其实,并没有正视你。”
“幻象,正如月光是日光的投影,我注视着你的影子,一直一直,一直到月球投入火海之中。”
“飞向太阳的,伊卡洛斯。”
“听我说,听我说,旋转的群星哟……”
天野雪辉向我妻由乃伸出手去,抓住,轻轻一拉,她便飘到了神座之上。
“你也是,货真价实的神袛,现在是我们并肩。”
没有言语,只有散漫的思绪到处发散,无声的思绪、无声的情绪在舞蹈。
原本还在想,见面之后该做什么、该说什么、该面对什么。
该考验什么。
“听我说,听我说,旋转的群星哟!”
“你曾见过多少花前月下、海誓山盟!”
“追寻美色的沉溺于容貌,而容貌在时间中凋谢!”
“追寻财富的沉溺于金银,而金银在时间中散落!”
“追寻爱情的沉溺于激情,而激情在时间中冷却!”
“性格会变易、才华会枯竭、奉献会止息、幽默会厌烦!”
“星星哟,告诉我,在不舍昼夜的时间中,什么能永恒!”
“请不要将我们称之为神,因为即使是继承了朱庇特的王座,我们也无法逃过崩解消散的命运……”
“永恒便是时间本身!”
“我不是掌管别的什么,只是掌管着时间而已。我无法断言,是否有什么东西是在时间中不朽。但是,唯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自从我们站在一起,共同的时间就在不断增加,并且永远不会减少。”
“我们立约。”
“你愿意同我在一起吗?我们立约,契约的效力与时间等同。”
在群星之下,停止了思考。
寂静。
重要的是选择的时刻,重要的是立约的时刻,以余生二十万年以上的时间做决定,来吧。
即便成了神,天野雪辉仍不免忐忑。他应该更信任对方的,这一点他准备花几千年去改正,但万一……
“我愿意!”
没有一毫秒的犹豫,我妻由乃回答。
某一年
1月21日:这一天
天野雪辉,性别男,籍贯樱见市,平成生人。
目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国中生,除了喜欢用手机记日记以外,没有特别的地方。
就国中生的标准来说,这是一个异常沉着冷静的孩子;他的眼神中有着超越年龄的漠然。
这是我不熟悉的天野雪辉。
“相貌是一模一样啊……有些微妙。”看到这张与我别无二致的脸,我还是觉得颇为魔幻。这就是《未来日记》中原本的主人公……看起来没有主角的面相啊。虽然论面相我和他应当是一模一样的才对。
“果然还是气质不一样吗?”
“是哦,小雪更加帅气嘛。”我妻由乃一手捧着一杯烧仙草,从奶茶店里走了出来。
我接过一杯,开玩笑说:“哪个小雪?”
由乃白了我一眼:“还有哪个小雪,小雪就是小雪啊。”
“说来,”她撇了一眼低头玩手机的天野雪辉,担忧道,“这样跟着他,不会发现吧?”
“他大概没空理我们,忙着写日记呢。”我吸了一口奶茶,用力过猛,有些烫嘴,“以前是这样的啊……难怪由乃的攻势一直不太顺利呢。”
“你这么说,好像是别人的事似的。”
“硬要说的话确实……我是说,如果以前的我知道现在成了神明大人,大概会大吃一惊吧。”
注视着天穹,今天是标准的阴天,也就是说完全看不到天空呢,但是阴沉的云层厚薄其实并没有印象中的阴天那么均匀,在比较薄的地方,天色看起来反而有种明亮的感觉。
这种天气里神明也依然端坐在天穹之上吗?不会觉得有些冷、有点寂寞吗?这么一想果然有些奇怪。
不过我好像就是神来着?
“……现在我们是在地上。”
“嗯?”我妻由乃歪着头看我,发出了疑问的声音。
“这种天气,你会想上去吗?”我指着天上的阴云问道。
“不会吧?不会感觉很冷、很无聊吗?而且要是雪君不上去的话……”我妻由乃回答说,同时眼睛盯着我,“有点寂寞呢。”
我迟疑了一下,拢开她的刘海,亲了亲由乃的额头。至于那小子的去向……管他呢,本来也不是非得跟着他不可。
先解释一下现在所处的位置,我与由乃跳跃到了另一条时间线,现在是在樱见中学附近的街道上,也就是原本我上下学的必经之路上。至于来到这里的目的,也许有人以为我们有什么正事要做吧……完全不是,实际上,我们只是因为原本的地方被大逃杀搞得风声鹤唳,完全没办法平静地生活才跳跃到了这条时间线,换言之……
我们是来度蜜月的。
“啊,小雪脸红了。”由乃眯眼笑了起来。
“你,你也一样吧,连耳朵都红了哦?要不要去看医生啊。”多少有点羞赧,我随口反驳了几句。
我妻由乃心虚地转过头。
总感觉,那天以后我们的关系就掉了个个,或者说攻守易位吗?以前是由乃比较主动的……我不是说现在不好。
“有点不习惯?确实呢……”由乃一边说着,一边呵呵笑了起来。
嘛,这个样子有点像俗话说的,一什么傻三年的感觉。什么嘛,搞得我也尴尬起来了。
“啊,天野雪辉走掉了。”她一拍脑袋,如梦方醒地说。
“走了有一会了吧……先不管他,”我清清嗓子,向由乃伸出手,“要不要去你说的那个教堂看一看?”
我记得在这条路的尽头,一直坐公交车的话,终点站是教堂。以前是个正经的宗教场所,不过最近似乎是转型了。总之,我妻由乃向我提过两次,正好现在有空,就去看看吧。
“是要偷偷找个没人的地方瞬移过去吗?”
“还是坐公交车吧……普通地。”
我向着前边的站台走去,由乃跟在我身边,一边走着一边谈笑,很快脚步就整齐一致了。我迈左脚、她也迈左脚,我迈右脚、她亦迈右脚。这样,会有一种错觉,仿佛两个人是一种和谐的机器,或者说,像是一个人。
啊,就是那个吧,古希腊人觉得夫妇原本是四手四脚的一个人,被神袛还是什么东西劈成的两半才分开的。
“周围好像变安静了。”实际上并没有,只是我忽略了其他声音而已,站台下不就有几个叽叽喳喳说话的阿姨吗?
“雪君,她们在讨论你的事哦?”
啊?坏了,不会是露馅了吧?毕竟刚刚才有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小子走过。
……还好,只是在议论着我们这对笨蛋情侣而已。
“咳咳,下一班车什么时候来呢?”我岔开话题。
“大概还要十分钟吧。”由乃转过头来。
转过头来的时候,由乃一如既往地笑着,注视着我。
车来了。
距离登神已经有一段时日了,我与由乃的相处依然笨拙。虽然变成了掌管时间的神明大人,脑子似乎还是和人类一样,只是,像是多了一个器官、一条肢体那样,能够本能地指使神力,在时间线之中跳跃。这似乎不算破坏因果。
真正危险的行为是回到过去,一旦这么做了,世界的基础就会摇晃不止。不过,可以跳跃到时间线上更早的世界,这在大部分时候和时间倒流没什么区别,但并没有什么危险。举个例子,把时间退回由乃认识我之前,再想办法让她转学,故事就不会发生了。而跳到另一条时间线上,只能阻止那里的由乃和那里的雪辉的恋情。
“这种恶作剧还是不要做啦……”由乃笑着说,“姑且也算另一个我,不加油就算了,别给她添麻烦哦。”
嘛,如果提到时间倒流,由乃就不是这个态度了。尽管这样确实能弥补一些遗憾,她也不情愿。
“如果回去的话,也许能在你和你母亲那里缓冲一下,至少能帮点忙。”
因为由乃的童年并不幸福。老话说,不幸的人要用一生来治愈他的童年。如果有一个不那么糟糕的童年,事情就会完全不一样吧?何况,正是因为母亲的虐待,我妻由乃才会犯下弑亲的罪行。
“虽然已经不再是人类了,不会被关到牢房里去,但心里会一直受到另一种刑罚。”
这样不好受,这是自然的,何况由乃是个善良的孩子。
但是,拒绝。由乃坚定地拒绝了。
“因为,那样的话就不会和雪君相遇了。”
“因为过去的一切,才有了现在。我对过去的一切都很感激。”
感激……吗?由乃很擅长说煽情的话呢。
怀着对现在的感激,我握住了由乃的手。
由乃眯着眼睛,靠在了我的肩头。空旷的公交车中依偎的二人,看起来是再寻常不过的年轻情侣。
微微颠簸的行驶,微微摇晃的半规管,微微起伏的胸腔……
终点站,教堂。
2月20日:未来与过去
重新转动起你的脑子吧,虽然在登神那天它为巨量的信息所冲击,变得不灵便了,但那只是幻觉而已。就像截肢的残疾人会感受到已经不存在的肢体,感觉它还存在,可以移动,甚至会疼痛……我们将这种现象称之为幻肢。就像精神衰弱的病人会听到不存在的声音、看到不存在的画面,我们将之称为幻视与幻听。就像一个洞穴中的野蛮人第一次走出黑暗,来到太阳之下,会被炽烈的阳光刺激,流出眼泪,失去视力,这只是一时的。而你知道,对如今的你来说,“一时”与“瞬间”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差别。
重新转动你的脑子,想起来,登神的那一刻你看到了什么?
……
二月二十日,来到这条时间线十天,婚礼结束后九天,天野雪辉从睡梦中惊醒。
“我想起来了。”
喃喃自语的同时,注意到我妻由乃正在身侧睡得香甜。
天野雪辉小心地躺了回去,轻轻掖好被角。
要是吵醒她就不值得了,尽管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梦,但还是先放一放,等天亮再说……
话虽如此,脑子里仍然咕噜噜地冒泡,梦里的情景一遍又一遍地脑内播放。
“雪君?”
正心烦意乱的时候,听到由乃微细的耳语。
转过头去,她已经大睁着眼睛,一点困意也没有的样子。
“吵醒你了?”
“没有,我还没睡着。”我妻由乃轻轻地、仿佛害怕吵醒谁似的,“变成神仙以后,好像不需要睡觉了呢,睡不太着。”
的确,现在的他们,与其说是在睡觉,不如叫做闭目养神,即使在梦中,大脑也算不上多么混沌,而且梦里的情景醒来后都能清楚地记得。
“应该说,现在的‘梦’,实际上只是发呆而已……”
“做噩梦了吗?”
“只是在自言自语……没错,算是不好的梦。”
天野雪辉注视着黑洞洞的天花板。
“我想起了自己是从何处来的。”
另外,还知道了自己的失败。
从头说起吧,《未来日记》,在某个地方,这是一个漫画作品,记载了主角天野雪辉、女主角我妻由乃,以及若干配角在时空之神设立的角斗场中开展大逃杀、争夺神位的故事。
女主角我妻由乃,在大逃杀中与天野雪辉守望相助,共同走到了最后,由于神位只有一个,不得不面临艰难的选择。最后,他们相约一同赴死,而由乃却吐出了毒药,登临了神位。
她当时怎么想的我并不清楚,不过,后来她尝试复活天野雪辉,却发现时空之神的神力并不能做到这种事。
陷入了悔恨与自责之中的由乃,抹除自己的记忆,将自己投入另一条时间线,以期赎罪。
你觉得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看起来是爱情故事,接下来理所当然的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故事的发展也的确如此,在另一条时间线中,天野雪辉登临了神位,等来了另一个我妻由乃,Happy Ending,可喜可贺。
然而,大逃杀的规则并没有被打破。
明白我的意思吗?在这条时间线,我妻由乃牺牲了自己,以便天野雪辉能够成功登临神位。
也就是说,那个意欲赎罪的我妻由乃已经死了,和雪辉在一起的是另一个由乃,是继承了前任对天野雪辉的记忆与爱,实现了她的愿望,与天野雪辉双宿双飞的另一个由乃。
狗屎故事。
应该得到救赎的人,并没有迎来一个应有的好结局,那个最初的由乃,不过是自顾自地死掉了而已。
这是那个世界的神明们看完故事的想法。
于是有了我,一个来自别处的“天野雪辉”。
来自别处的天野雪辉,拯救了来自别处的我妻由乃,这才是好结局。
神是这样想的。
不愧是神明大人,好明事理啊。而且多亏了神明的安排,我们的愿望才得以实现。
眼下该打的仗打完了,该行的道行尽了,我已经胜利、已经成功、已经圆满,身侧活生生的由乃就是明证。
……兹拉兹拉,好像有什么电波发送出去了,没准会在某个人的脑海中引发神启,好呀,不知名的人,请分享神的喜悦吧……
啊啊,好想跳舞。
“由乃,去街上转转怎么样?既然睡不着。”
抹抹鼻头,这件事该不该告诉由乃呢?一种恐惧悄悄地抓住我,不过,这情绪不过是愉快心灵上的一抹微尘。
告诉她吧,因为我好高兴,急切地想要将好事与他人分享,所谓“他人”,不正是我妻由乃的专称么?
“我要告诉你一件好事。”
月光之下,明亮的月光之下,晴朗的夜空之下,建筑与建筑都微笑着沉默。沉默不是因为无言,而是陶醉于这美好的天空、美好的天体、美好的宇宙。
话语在说出口之前停留在嘴角,堆积成了另一样东西,没错,笑容。
我笑着,由乃也笑了,笑是月亮的语言。
打开窗户,迎着明朗的天穹,等不及的我向夜空走去——径直跳下了窗台,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我向窗前的由乃伸出手,由乃抱怨着“真是的,心情这么好吗”,一边苦笑着摇头。
她也跳了下来,扑到了我的怀中。
“不是说做了一个噩梦吗?”
“仔细一想,其实是一个不错的好梦。”
我拉起由乃的手,在夜晚的街道上蹦蹦跳跳地行进。
没有人呢,也没有灯光,好像全世界都陶醉在如此美妙的月夜之中,享受地闭着眼呢。
没准,是因为天上的神明在为这名副其实的Happy Ending而高兴,他们恐怕快活地开了香槟,正在开派对呢。
想象着白胡子的老头子们相互击掌、划拳、咕噜咕噜喝酒的画面,我呵呵笑了起来。
阴影?月亮下即使是阴影也是甜蜜的。不如说,正因为是甜蜜的阴影,所以月夜虽不如白天明亮,虽然夜晚的阴影密密麻麻地铺满了整片大地,我们却一点也不害怕。
没学过华尔兹啊,不如就拉着手转圈圈吧。
10月20日:过去与未来
我要再一次回顾那个意义重大的时间点:二月二十日,同时也是登神的那一天,同时也是四月二十日,同时也是六月二十日,同时也是八月二十日,同时也是十月二十日。
那一天的我和雪君就像孩子一样纯真而快活,像孩子一样疯跑,像孩子一样舞蹈,像孩子一样大声背诵古诗,像孩子一样畅快地笑。那一天是诸神宴饮的日子,是节日,是庆典,是carnival与嘉年华,总之很是开心愉快。
在过去十个月之后,今天突然想起来那日的事,就像一不小心就陷入回忆的老婆婆一样,那一天的各种事情都涌上心头。
既视感。
就好像“喀”地按下了扳机,电路突然联通,把眼前的事物和过去的事情连了起来。
就像一座桥梁一样。
既然是桥,就是让来来往往的行人与车辆通过的吧,那么过去的事情会不会偷偷摸摸地从桥那头过来,跑到现在的现实中来呢?
不不不,不必偷偷摸摸的,回忆总是正大光明地这样做,什么人都不会对此感到惊讶吧……
反过来说,现在能不能顺着桥过去,回到过去的世界呢?会被交通警察拦下来吗?会被收取过路费吗?费用高到任何正常人都付不起,只能认为他压根没有准备让人过去,只是随便填了一个天文数字而已吗?
“啊……”
对了,我已经不是“正常人”了哦?用财富来比喻的话,应该是富豪中的富豪,而且已经抛售了所有的股票,用现金填满了集装箱,装在万万万万吨的大货轮上,随时准备付钱才是。你看,船就停在大桥旁边,它可是好不容易才挤进这条河的哟,如果你不让我付钱,我就叫它把你的桥撞断。
抱歉,有点兴奋呢……好久没有挥舞斧头了,一时有些失态。
这么说来,未来日记就是通过这座桥产生的吧。
再让我想想,那天的雪君看到了什么。
……
“我妻由乃与天野雪辉共同走到了最后,然而在大逃杀的规则下,只有一人能够登神,其他玩家都将是出局者。他们不得不面临艰难的选择:到底是让谁成为神明。但无论怎么选,总得有个人失去生命。
“‘要不然一起死吧!’雪辉提议说,这样至少能在阴间在一起。他们一起服下了安眠药,但由乃却偷偷吐了出来,没有和雪辉一起死。
“原来,她是想自己成为时空之神,亲手复活自己的爱人。
“然而,由乃很快发现,成为时空之神并不意味着全知全能,事实上,连复活这种简单的事都做不到。
“由乃悔恨又自责,她决定赎罪,于是封印了自己的记忆,跳跃到另一条时间线当中。
“由于忘了自己是神,由乃无法使用神力。为了最大限度地帮助天野雪辉成神,她杀死了该时间线的我妻由乃,顶替她参与了‘未来日记’的游戏。
“在故事的最后,我妻由乃牺牲了自己,使得该时间线的雪辉登临神位,并将自己的记忆交给了另一条时间线的我妻由乃,希望她能代替自己陪伴在天野雪辉身边。”
雪君的嘴唇翕动着,缓慢地诉说着真相。
“我是某种愿望的化身,与某个天野雪辉融合,为了完完整整地拯救死去的那个我妻由乃,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我就是为你而生的。”
……
“我是带着使命降生的,现在使命完成了,大功告成,我感到愉快与欣慰。”
“我实现了对最好的姑娘的拯救。”
听到这种话,诚实地讲,我的心情并不愉快,毋宁说——
恶心。
阴暗的想法。
根本不是自由意志。
提线木偶。
谎言。
伪物。
因为感到粘腻与恶心,就像身上沾了蛆虫爆浆的汁液、猛兽腥臭的垂涎一样,非常地不愉快。
所以我决定行动。
受不了了!
现在!我要说一件让你绝对笑不出来的事,为了不再见到这个愚蠢的、虚伪的笑容,我现在就要说这件事,绝对要让你在半秒钟之内闭嘴。
“你拯救的并不是‘对’的那一个。”
“你的胜利,不过是自我满足、自我感动,自以为成功而已。”
某年某月某日,天野雪辉这样对自己说。
8月20日:未来与未来
天野雪辉决定多查看几个天野雪辉的日记本,这个念头在登神的那一刻就已经产生。那时,他还不知道这个愿望是从何而来,为何会对别的天野雪辉感兴趣呢?感到解释不了的天野雪辉,不得不把这件事的重要性往后排。在随后被警察骚扰而不胜其烦的情况下,天野雪辉顺势提出了“去别的时间线散散心”的提议,被我妻由乃接受了。在这种情况下,这一次、二次、三次、许多次度假被理所当然地视为蜜月旅行,因此还安排了去教堂补办一场仪式的行程。不过除此之外,天野雪辉的日记本窥探计划有了实施的条件。
在查看了许多天野雪辉的日记本之后,天野雪辉得出了几个结论。
第一,天野雪辉果然是天野雪辉。
无论哪个时间线的天野雪辉,都维持着几乎一模一样的的人际关系,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性格特点,具体来说,每一本日记的内容都是完全相同的。如果不是出于严谨,可以把前文的“几乎”都去掉,天野雪辉和天野雪辉一模一样,这是天野雪辉的结论。
第二,天野雪辉不完全是天野雪辉。
接上文,虽然每一个天野雪辉都没有差别,但当天野雪辉回访自己已经游历过的时间线时,发现不同时间线的天野雪辉发生了不同的变化。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个平凡的结论,如果这些天野雪辉没有丝毫分别,实际上也就不可能分出不同的时间线来。而且天野雪辉在不同的时间线的行动并不是完全相同的,那么对本地人造成不同的影响,导向不同的未来也属于理所当然。
第三,天野雪辉完全不是天野雪辉。
在不同时间线穿梭,与我妻由乃一道成神的天野雪辉,与他所经历的每一条时间线上的天野雪辉都有着决定性的不同,而且是相同的不同,是整整齐齐地与其相异。
不同在于……
“我是被决定的。”
从未信教的天野雪辉,实在无法理解被上帝创造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使得那些信徒一定要疯魔一般地坚持神创论,即使在达尔文已经家喻户晓的二十一世纪仍然不肯放弃。
被创造,被决定,被安排。
“糟糕透了。一想到我对由乃的情感是被人设计好的,我就感到恶心。”
恶心?不如说是恐惧。
在登神那日,通过将自己的逻辑化作纯粹的机器,往自己柔软的脑壳上刻下钢印的方式,天野雪辉收获了安心。
即使现在还做不到,总有一天是能够做到的。——用这种科学家式的乐观主义武装了自己。
“和由乃纯粹的热、炽烈的火相比,我觉得自己还不够格。”
我时常这样想,我每时每刻都这样想,想着:自己是不是还不够爱由乃。
我无法否认,自己一开始是因为由乃的倒贴而动心的。
我无法否认,自己对由乃的感情多多少少带有报答的成分。
我无法否认,自己并不热衷于由乃的往事,自己并不渴望着了解由乃的更多。
我怀疑,自己将我妻由乃神话了。
我怀疑,自己没有看着真正的她。
我想:“男人本来就不是情感的动物。”
另外。
“已经成神了,不要纠结于情情爱爱这种小事吧?”偶尔的这种想法,每一次产生都让我冷汗涔涔。
……
在某一时刻,天野雪辉相信自己是被决定的,因为这于他反而是一种慰藉。
被设定好的爱,果然是最牢固的爱。
4月20日:过去与过去
某年月日,发生了这样一件小事。
天野雪辉被由乃从背后抱住,感到安宁,走神了那么几秒钟。
按照比较宽泛的看法,他小睡了一小段时间,并且,做了梦。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在远处发电报的背景音下,做了一个梦。
因为是极短极短的梦,所以等天野雪辉回过神来,他就已经忘记了。
……
我回想起这件事,同时想到:难道这也在神明大人的安排之下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但问题不在于是或不是……
我同时想起由乃对我说过的话,是什么时候讲的呢?似乎是六月。
……
“雪君,虽然你已经知道了,但我还是得再和你说一遍。你所说的故事里,那个要赎罪的我妻由乃,做的事情不是很蠢吗?既然杀掉了二号由乃,就是不承认二号由乃有资格和雪辉在一起了啰?可是最后却让三号由乃顶替自己,这不是很奇怪吗?而且……”
我妻由乃露出了难以启齿的表情,抓住我的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有一件事是最蠢、最自私、最虚伪的……如果一定要向雪辉赎罪,找另一个雪辉是自欺欺人,因为那个雪君已经死掉了。就像那些去找长得像亡妻的年轻女人续弦的大叔一样,真的很恶心。”
“我说不好,可是……”
我妻由乃的眼睛坚定地盯着我。
“现在我不是因为雪君像另一个雪辉才爱你,是因为雪君不是雪辉才对,因为雪君就是雪君,雪君是特别的。”
……
很多时候,人是因为自己的伴侣,才第一次相信自己是特别的、不可或缺的一个人。
“虽然这样,我妻由乃并不是特别的呢……”
我妻由乃是在二月份知道那个重磅消息的,当时心情复杂,现在也时常乱成一团。结果是,本来已经恩恩爱爱的小情侣,陷入了一种诡异的静默中。直到现在,两人的关系仍然没有决定性的进展,不如说是倒退了。
对此我妻由乃当然感到难受,心情抑郁之下,拿起长柄武器挥舞的欲望不断高涨,好在目前仅限于空挥。
要是继续发展下去,到六月份,我大概就已经坏掉了,说不定会变成樱见市的杀人鬼。血很粘稠、很咸、很难洗、久了会发臭、发黑、凝结成块,可是血花绽放的时候是挺漂亮的,刀刃劈进骨头缝的感觉也很畅快。
我妻由乃随手挥了挥斧头,顺势砍在路边的行道树上,斧刃斜斜嵌进了树干,由乃踩着树干把斧头拔了出来。
“切。”
心情还是很烦闷,雪君不在附近,懒得扮作淑女了。
其实之前,本来都要成为真正的淑女了,明明偷偷下载了新娘修行的课程,学习进度很不错的。
这样的我,不想展示在雪君面前。
很久以前,为了成为一个合格的女朋友,买了类似于《恋爱宝典》、《女友的自我修养》之类的书,其中大部分都不值得花钱,看过一遍之后就扔进了垃圾桶。其中有一本书,封皮看起来相当轻佻,内容却异常地晦涩难懂,似乎是全文摘抄了国外的哲学书,这种东西能摆上货架,让人不禁怀疑出版总署到底有没有做好本职工作。
不过……此时回想一下,那本书其实还挺不错。
“爱就是同义反复,就是循环论证。”
“你干渴的时候不是渴望什么具体的东西,只要能解渴,什么都可以,你的需求并不指向什么实在的物体。
“但是,倘若说‘我想喝汽水’,这就超出了自然的需求,因为不是这个、也不是那个,而是这种汽水才构成欲望的对象。
“那么谈谈欲望,既然欲望指向一个对象,那么主体必须了解其对象才能准确地欲望,但对象是自明的吗?
“我想要汽水,我如何确定我喜欢的是汽水?我如何确定我能在汽水中找到我想要的东西呢?没准那瓶汽水是漏了气的,和糖水没什么两样;又或者我只是渴了,认为汽水更解渴,然而谁都知道,有些汽水喝了只会更渴。
“汽水,作为欲望的对象,是一种事先给予的空洞的符号,这于恋爱也是一样。”
……
偏偏是后面的结论,完全想不起来了。
我记得,当时的自己非常厌恶那个结论,以至于立即将那本书丢掉了,并且,直到刚才为止,我完全忘了自己看过这样一本书。
为什么呢?想不起来,但是……
过程已经齐备了,结论应该是可以推导出来的,试一试吧,试着像雪君那样思考。
“爱的对象不是自明的。
“所爱的那个人,一开始只是作为空洞的符号而存在,作为欲望的所指孤立地存在着。
“一开始,我只是爱着‘天野雪辉’而已,但是……”
推不下去了。
与其说无法得出结论,毋宁说不能接受这个结论,我。
“雪君,你在哪里?”
四月份的夜里,我妻由乃茫然地呼唤着雪君。
6月20日:现在!现在!现在!
在我儿时看的闲书里,有提到过:知识的定义是获得辩护的真信念。知识是“真的”,是对客观现实的正确认识。知识是信念,你不相信的东西不属于你的认知。知识是需要辩护的,否则无法排除你瞎蒙的情况,你说知道某件事得拿出证据来。
这个定义是错的,那本书里说道,至少是不够严谨的,因为我们可以举出一个例子,让一个明显不是知识的东西满足知识的定义:
首先,有一头奶牛;其次,某人看到了一头奶牛;再次,某人相信那里有一头奶牛。然而,这个人看到的实际上是一头化了黑白妆的黄牛。然而,在黄牛身后,他没看到的地方,的确有一头奶牛。
他能说自己知道那儿有一头奶牛吗?
我现在问自己,我知道自己救到了真正的我妻由乃吗?不是二号也不是三号,而是那个穿越时间、奉献一切、怀着遗憾而枉死的我妻由乃,我做到了吗?
大概四个月后,无论如何我会找出一个答案。然而就在此时,我必须问自己一个问题:
眼下我还能肯定吗?一旦不能肯定,我还能说自己被设定好的爱,是牢固可靠的吗?
“喂喂,喂喂喂?”
电波吱吱叫着。
“你是六月份的雪吗?”
什么窦娥冤。
“你是身处六月二十日的天·野·雪·辉吗?”
这是来自哪里的通信?天野雪辉茫然地四顾,周围除了夜色什么也没有,这也是应当的,因为此刻正身处由乃曾经的藏身处,郊区的一处废弃仓库中。
“你听到了吧,那我就开始说了,你那愚蠢的脑袋自从二月份就被超规格的情报塞得晕晕乎乎的,现在不只影响了自己,还搞得由乃也失魂落魄——听好了,不管那个该死的白痴是不是知道草地上有一头奶牛,牛就在那里。而且你压根不是被指使着爱上那头奶牛,因为你他妈的爱上的是前面的是黄牛!所以,决定论什么都没有决定,所谓的使命和你也没有半毛钱关系!最后一句……”
在天野雪辉被机关枪般的话语整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脑内的电波猛然提升了音量,咆哮道:
“你以为自己是机器人还是电脑程序?问问你的手想不想牵她的手,问问你的心脏会不会在她面前砰砰跳吧!要是天野雪辉真的这么不开窍,你们是如何站在一起的?别让未来的自己失望!”
“过去的我啊……”
我,天野雪辉。天野雪辉,我。
呆呆地伫立在原地,脑袋轰轰作响。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我绕着仓库走着,心中回荡着刚刚的通话。大概是来自六个月之后的我吧,感觉这半年变化挺大哈……
一圈,两圈,三圈。
我决定去找由乃。
……
自惭形秽对女人是毒药。
特别的是雪君,不特别的是我。
只不过是不知道自己究竟爱着谁的蠢女人,向着空虚的容器献上自己的纯洁——这简直就是自渎嘛。
啊,不断自渎的我。
事到如今也不必隐瞒了,我是一个逃离了使命的冒牌货。某天早上被一场怪梦惊醒,便看到了另一个自己,脑子里就塞满稀里糊涂的记忆,那个女人说:
“拜托了,另一个我,代替我去爱天野雪辉吧!”
“我尝试逆转时间,果然是不该这么做的……现在这具身体已经残破不堪,撑不了多久了……我把神位传给你,拜托了,用这份力量,去保护我们的雪君……”
她没有给我留下反应的时间,她死了。
那就是雪君所说的一号由乃吧?她的确是一位高洁的女士,我承载着她的希望,我背负着她的愿望,可是……
我逃跑了,虽然记不起是怎么做到的,我设法让自己忘了她,也忘了自己的身份,我当时想:
“我不愿意作为别的我妻由乃去爱他,我想以我自己去与雪辉相恋。”
当时我是纯纯的恋爱脑,还不知道大逃杀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时空中,有着千千万万的我妻由乃,但是“一号”只有一个。
顶替了这神圣的名头,我并没有犯罪的自觉。
忘掉的事情不代表不存在。
登神之日,旋转的天穹之下,我回想起了这些事。我想,这以后可以作为闲谈的内容,在无聊的时候讲给雪君听。
我也曾怀疑过,这个像是黄道上的星星的雪君,为何能从天而降来到我的面前。毕竟,你看,就像梦境中的理想型一样,像忧郁的诗人,像哲学家一样,如梦似幻。
结果,雪君果然是神明派来的白马王子,为了拯救高洁地牺牲了的一号由乃女士,才驾着天马来到地上的。
难以排解的劣等感,让我从雪君身边逃离。
结果,直到现在依然贪恋着不属于自己的温柔,磨磨蹭蹭地不愿意离开——这样的自己,真恨不得炸成漫天的碎屑与血雨才好。
忍不住刻划自己的手臂,结果一号女士赐予的神的躯体,让小刀划出的伤口很快就愈合了。
啊啊,啊啊。
想嚎叫,干脆变成食肉野兽好了。堕落、堕落、堕落吧,自暴自弃才比较适合你。
将头往墙上撞,有点狠了,一时失去了意识。这一次回想起的,是二月间平凡的一天,那时我还是幸福的。
……
我实在不能同意雪君的想法。他始终觉得自己不够真诚,所以将希望寄托在漫长的未来中。其实时间长了又有什么用呢?多的是白首如新、倾盖如故。而且,小雪,我已经很幸福了哦。
但是这样的话也没有办法对他说出口,不然他又要自顾自地努力了。别这样勉强自己呀,我们的时间不是还很长吗?要是我这样说了,雪君一定会回答:要是不能一直前进,时间再长也没有意义,反过来说,只有保证不退步才能一直在一起。
唉唉,我的雪君呀……
每一次想到这里,心中就被满溢的感情所淹没,就像潮水将人带离了地面,在无边际的洋面上漂流。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在微醺的心情里愉快地漂游。
我立刻去找雪君。
他在雪辉家,查看着此处的天野雪辉的日记本,这里的雪辉是在纸质档本子上记日记的,因为记得琐碎,才刚上高中就积累了十来本。雪君正在查阅这些本子,已经看了一上午了,勉强翻完了一半。眼下,他背对着我,全神贯注地投入在阅读中。
他眉头锁着,看起来有些阴郁。
我悄悄地靠近,环住他的脖颈,怀中立刻充满了雪君的气息、雪君的温度,我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
“怎么了?”雪君笑着说。
我也笑了起来,无声地,像是月亮下舞蹈的少女那样微笑着。果然雪君最好了,我在心里悄悄回答。
“怎么了?”他再一次提问。
“什么都没有哦。”
我愉快地说。
12月20日:从今往后
当你身处教堂的时候,会自然而然地开始思考心灵。心灵这玩意到底和身体有什么关系呢?这对于一般人并不算非常困难的问题,不过对我与由乃,就会变得更加复杂起来。复杂到光是思考这件事就会引发难以预想到的后果。
一月二十一日在教堂的发生的事,我一直将它放在心灵的角落里避免去触及。结果上来说,一次漫无目的的思考让我窥见了一种可怕的可能性:自己的人生是被操弄的。
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有些预感,毕竟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方式有着很明显的人为感。不管怎么说,人是不会自然地穿越的,对吧。
当你真的体验到自己不过是他人笔下的一个角色,一种莫大的恐惧就将你包围。
要是我能像庄子一样傲慢地对待造物主,“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要是能这么想就好了。
嘛,不过现在看来,这是庸人自扰。决定论并不否决自由意志,我直到现在才明白。
比方说,你我显然是被物理定律决定的。就算心里再怎么想要飞行,自己也不可能无视地心引力,自行漂浮起来。就算不能够凭借意志的力量飞到月球上去,人们也从未觉得有什么不自由的。
就算被锁链紧紧地捆住,只要能够挣扎蠕动,人也不算被决定。
“如果真有命运之类的东西,那该是长在身上的锁链,每个人天生都被困锁着,却怡然自得,甚至想象不到没有链子的人生。”
想象着皎洁的月亮,不过我正在教堂之中,何况眼下是上午,无论如何是看不到月亮的。
“能这么想,我就是自由的。”
因为,尽管现在看不到,等上八个小时肯定能看到;尽管现在去不了月球,但载人航天技术总会发展到人人都能去月球上观光的地步。
“我意欲。”
想摘下锁链,念头一起,锁链就最终会被摘下。
人想要自由,因此。
“我最终是自由的。”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
我是自由自在,出于我自己的意愿,爱上了我妻由乃。
如果要寻找证据,板上钉钉的铁证一直在我身边——刚刚由乃已经告诉我了。
换言之,她的存在本身就是我自由意志的证明。
“雪君,帮帮六个月前的我吧?”
由乃说,她不甘心等待,她已经忍不住要去往终点了,现在,她就要月亮升起来。
“我肯定会这么做,要不然你当时也不会听到吧?要不要等到晚上再说?”
我笑了起来,有一段日子没有笑过了。
“雪君别开玩笑啦!晚上不是还有……重要的事要做吗?”
我举手投降。
……
以下发送给六月二十日的由乃:
重新讨论一下身心问题吧,我现在有了新的想法。
提问,为什么各种文艺作品中的仿生人、复制人、克隆人,都会怀抱着一种劣等感呢?
当我们看到一模一样的几个人,我们便抬起手来,指着其中之一说:“这位是正主,那个是假的。”
或者说:“这位是真身,那个是替身。”
亦或者说:“这位是本人,那边的不是人。”
克隆人如果不是劣于正体就糟糕了。克隆人应该泡在水里、体弱多病、天生寿命短,一旦大限到了必须立刻瘫倒在地,即使身体上没有任何病痛与疾患,时候一到各种内脏就会自动地衰竭。
哎呀,要是克隆人和正体一模一样,我们怎么知道哪个是真的呢?没准,我们指着某人说这是高贵的真身,结果这个其实是克隆人呢!
到目前为止,一个人似乎只能有一具身体,所以其他相同的躯体——不好意思——只能被当作“物”来处理。
不过,在前科学时代,这并不是常识。
举个例子,轮回转世的活佛,会认为自己的前世不是自己吗?非但他自己不这样认为,信众们也不会这样想,“每一世的活佛都是活佛”,他们这样说。
再举个例子,跳着傩舞,请神上身的巫师,不会不知道同一时刻会有许多同行召唤着同一位神灵,他们会觉得自己请到的关公是假的吗?其实并没有请到关公,只是自己吸了叶子,在药物的作用下抽搐而已……他们会这样想吗?非但他自己不这样认为,信众们也不会这样想,“他们都请到了关老爷”,他们这样讲。
当然,活佛与关公不算人,可是,在古人眼中,现代的科技已经如同神话一般了,没准他们会觉得,天上的仙人根本不会纠结于这种凡人的烦恼,毕竟通过一块小方盒千里传音,与拔出一撮汗毛化身五五,都是神仙的基本操作嘛。
抛开这些不谈,我妻由乃你也已经不是凡人了。
总之,由乃就是由乃。
还有,嗯……我爱你。
……
这一天的深夜,我向天花板宣告:
我并不是上帝或是别的什么绝对公正的法官,在世界末日到来的时候给恶人以审判,给好人以拯救。我没有这样的力量,因而也无力承受此身的使命。拯救一号由乃的任务就交给全知全能的那些神明吧,我并非全知,也非全能,无法使红海开裂、死者苏生。我知道的只有面前的由乃,我能做的只有爱眼前的由乃。我们在本质上以一体,就算伟大的创造者为此发怒,要将我变成盐柱也无可奈何,我……
我抱紧由乃。
突然想到一个程序员笑话:如果一个东西看起来是鸭子、叫起来是鸭子、走起来像鸭子、还能生出鸭子,那它就是鸭子。
抱着由乃的时候我想,自己是多么愚蠢,纠结于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和怀中实在的温暖相比,这些思绪是多么空洞、寒冷、虚幻啊。
和往常一样,我飞快地将这些想法抛之脑后。
“唔……”似乎是感到不舒服,她轻微地挪了挪身子。
我凝视着这张睡脸,长而浓密的睫毛,脸上细软的绒毛,小巧的鼻子,匀净的鼻息,微微张开的柔润的嘴唇;我缓缓闭上眼睛。
要是由乃没有睡着,我就吻她的脸,还要顶她的鼻子,就像她对家里养的那只橘猫做的那样。
明天就这么做,一睁开眼睛就这样做,醒来就做。
现在,等待我的是无梦的睡眠。
2月21日:前日谈
如果日子是永恒的轮回,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会在未来不断地再现,你还想要它,并且还想要无数次吗?
试想,我们已经是神,我们已经一体同心,这幸福的日子,只过一天是远远不够,无论是谁都想要更多。
不错,幸福的日子将一再到来,不是一天,而是两天。这时我们仍嫌不够,高喊着想要更多。
好了,幸福的日子将更多,幸福的总量将更多,不是一天两天,而是一年。
“就一年?普通的情侣也可以谈上一年甜甜的恋爱!”
那么,不是一年,而是十年。
“不过一场爱情长跑!还不够呢!”
那么,不是十年,而是百年。
“……”
不是百年,而是千年。
一千年,两千年,三千年,四千年,五千年,六千年,七千年,八千年,九年年。
需要提醒你,人类文明史也不过一千年左右。
倘若还不够呢?
如果幸福的每一天将一直持续,持续10000年,持续11000年,持续12000年,持续13000年,持续14000年,持续15000年,持续16000年,持续17000年,持续18000年,持续19000年,持续20000年,持续21000年,持续22000年,持续23000年,持续24000年,持续25000年,持续26000年,持续27000年,持续28000年,持续29000年,持续30000年,持续31000年,持续32000年,持续33000年,持续34000年,持续35000年,持续36000年,持续37000年,持续38000年,持续39000年,持续40000年,持续41000年,持续42000年,持续43000年,持续44000年,持续45000年,持续46000年,持续47000年,持续48000年,持续49000年,持续50000年,持续51000年,持续52000年,持续53000年,持续54000年,持续55000年,持续56000年,持续57000年,持续58000年,持续59000年,持续60000年,持续61000年,持续62000年,持续63000年,持续64000年,持续65000年,持续66000年,持续67000年,持续68000年,持续69000年,持续70000年,持续71000年,持续72000年,持续73000年,持续74000年,持续75000年,持续76000年,持续77000年,持续78000年,持续79000年,持续80000年,持续81000年,持续82000年,持续83000年,持续84000年,持续85000年,持续86000年,持续87000年,持续88000年,持续89000年,持续90000年,持续91000年,持续92000年,持续93000年,持续94000年,持续95000年,持续96000年,持续97000年,持续98000年,持续99000年,持续100000年……
你还想要它,并且要它无数次吗?
“永恒的重量压在每一分每一秒上依然是无穷的。”
在如此的重负下,一切不严肃的心灵都会嘎吱作响,一切轻佻的誓言都会轰然倒塌。所以,没办法给出明确的答案。
我们只知道切近的事:
当天,天野雪辉改名叫雪,我妻由乃改名叫由乃。
一年又三个月后,育有一女。
五年零一个月后,在富士山顶建了一座木屋,星星漂亮的时候,就带着孩子上屋顶看。
十一年又八个月后,又有了两个孩子。
十五年后,纪念日那天,由乃说:
“有件事,其实自从登神以后,雪的心声我也听得见一点,所以你脑子里骨碌碌转着的情话,我全部都晓得。”
雪大惭,掩面而去。
十六年后,心意相通。
十七年,大女儿的恋情被撞破,当天晚上,山下的居酒屋里有人看见雪在喝闷酒。这件事将发生不止一次。
二十年后,两人出席女儿的婚礼。
八十年后,女儿女婿相继去世。不过,也许此时技术上已能上传意识,生离不必死别了,也说不定。
往后的故事我们听不到,哎呀,其实是编不下去了,我们怎么会知道未来发生的事呢?
这些故事到底发生了没有,大概只有两心知了。
“考磐在涧,硕人之宽,偕寐寝语,永矢弗谖。”
2月22日:后日谈
贵安,造物主们,这一幕简短的戏剧是否满足了你们的崇高?这一篇娇小的故事是否满足了各位的癖好?
让我听听,响起的是掌声还是倒彩?答案是“是”吗?还是“不”呢?我实在很想知道。
如果不,恐怕是后半本的内容让人一头雾水吧!
那么,就让我来为尊敬的诸位讲解,戏剧的前期、中期、后期究竟说明了什么。
早期,这是一个关乎生死存亡的话剧。理所应当,所有人的目的都是在《未来日记》的游戏中生存下去。
情感上,我妻由乃想要保护天野雪辉,想要与天野雪辉交往。而天野雪辉是穿越者,因此无法坦然接受我妻由乃的示爱。
哈哈,这份“情感小偷”的微妙感觉,这份“无法坦然”的犹豫不决,就如同纯情的少女一般,令人不由微笑呢。
中期,我妻由乃开始主动出击,其目的是尽快结束游戏。而同时,天野雪辉正愁眉苦脸,苦苦寻找着和平结束游戏的方法。
情感上,我妻由乃需要解决自己的杀人罪行暴露后,自己如何面对天野雪辉的问题。当时,她的选择是逃避。而天野雪辉呢?他需要解决“如何面对身为杀人者的我妻由乃”的问题,同时还需要寻回出走的由乃。
在不那么疯狂的处境下,我妻由乃的表现颇为可爱呢!种种行为,包括离家出走,也包括冷静动手,包括寒冷仓库中的哭诉……这些都是萌点哦。
后期,游戏已结束。情感上,两人首先要解决“我是谁”的问题:诸位知道,在不同的世界线上,有着数量众多的我妻由乃与天野雪辉。不仅如此,对天野雪辉来说,还需要处理自己与原身的关系。
另外,有一个在原作就埋下的雷:原作的一号我妻由乃杀害了二号我妻由乃,以期代替她与二号天野雪辉结合,最后又在死前向三号输送记忆,希望三号我妻由乃能代替自己。这似乎只能说明我妻由乃的盲目与双标。
原作的我妻由乃难以回答:为何不能是二号、只能是自己才配与天野雪辉结合,为何三号又可以成为自己的代替。更难以回答:为何二号天野雪辉可以成为最特别的那一个男主角。
换一个视角,对天野雪辉来说,首先是“鸠占鹊巢”的问题,我妻由乃通过对“这一个”天野雪辉的特殊性加以肯定,完成了问题的消解。
其次是他“何以特殊”的问题。由于本人的设计,他在故事的开头就知道自己是穿越者,而在与其他天野雪辉作比较后,“自己是特别的那一个”的信念就愈加确定,而这特殊性却恰恰建立在自己的“先天知识”上。——在这里,我缝了康德。
“我前世的记忆模糊不清,只有‘我妻由乃’这个名字异常鲜明。显然,我是带着使命来的。二月二十一日,我听到天外的声音,告诉我此身的使命便是救赎枉死的一号由乃。”
但这同时带来了决定论的恐惧,与使命可能失败的恐惧——事实上,故事里的由乃是不是一号由乃,还得打个问号呢。
接下来发生的就是康德主义者的破产。因为,我想诸位都明白了,书中的我妻由乃的确不是一号由乃。
通过对“自由意志”的思辨,天野雪辉排解了“被作者操弄”的恐惧,同时完成了对使命的逃离,因此使命的失败也就不再成其为失败。正面地说,他终于肯定了“这一个”由乃。
而解决原作地雷的思路是:构造一个盖梯尔悖论,使得天野雪辉与读者在预先知道存在一号由乃的情况下,将书中的由乃轻率认定为“那一个”,实际上并不是。由乃不是原作那个一号由乃,不需要为一号由乃的行为负责。在处境上,她类似于原作中的三号由乃,但她选择逃离外加的使命与强加的责任。
对这个我妻由乃,劣等感始终徘徊不去:摆脱了身为弑亲者的劣等感,又产生了自己并不特殊的劣等感,以及身为替身的劣等感——后两者是在知晓了天野雪辉的“使命”之后产生的。在天野雪辉摆脱了使命问题后,最后那个问题有了解决的条件,但前一个呢?
她需要肯定,她需要来自爱人的肯定。“你是特别的那一个!”她需要亲耳听见她的“雪君”这样说。
由于我妻由乃纯洁的狂热,在得到对方的肯定后,问题甚至可以说焕然冰释。
特别的由乃、特别的雪,特别是两人都登临了神位……各位,不觉得这是天作之和吗?
另外,关于是不是还会出现别的什么神的问题……还记得那个三头身的可爱萌宠、时空神的从神、别名姆鲁姆鲁的乌莫吗?
她与本人分别担当了一份神职,因此这个世界的神灵总数,显然是一个小于等于二的自然数。
最后解释一下关于“神性”的问题吧……尽管各位都是货真价实的神祇,但可能并不熟悉太阳神尼采。
神,是“超越”的。
由于两人都是时空之神,从二月到十二月的这些事件、这个故事的后半段,实际上在所有时间点上一再发生。“过去与未来实际上并无意义”,我尝试通过打乱时间线、向过去与未来传话、强调二十日这个日期来体现这一点。
这也是为什么必须解决问题:在无限长的时间中,所有曾经发生的都将一再发生,“永恒轮回”将不再是一个单纯的思想实验,而是具备实际意义的现实的一部分,由于每一个瞬间都一再重复,因此每一个瞬间都是重要的。是以,问题应当解决,并且应当立刻解决。
一个不易察觉的事实是,所有问题实际上是在同一时刻解决的,同时所有问题也正在解决的半途——未来,解决将与问题再次出现,伴生,继而完成。
尽管就身份上说,我是他们的创造者,但接下来发生的事迹也非我能所知,在另一个世界,我也不过是一介凡人。如果要让我猜一猜,考虑到主人公们现在改名为雪与由乃了,也许他们的女儿会叫雪乃也说不定。呵呵,玩笑之言罢了。
那么,我也是时候退场了,最后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吧,在这个世界,我的名字叫“朱庇特”,是个已经退休的前神明。